第36节
赵临渊颔首笑道:“诸位如此热情,倒是令老夫汗颜,今年这文比,老夫就再次腆脸做一回评判了。”
一众儒者次第而坐,秦歌与林月儿两人坐在最下首,与王洛并排。
这次文比,一如往常,由赵临渊出题,座下儒者解答,最终结果由赵临渊评判,赢得头魁者,荣获赵临渊墨宝一幅,价值连城。
“等一等。”正见一个儒者骑马飞奔而来,这儒者白衣皓雪,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且手持金丝折扇,下得马来,拱手说道:“本王来晚了,还请赵先生恕罪。”
“啊,上届论道大会头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新科状元郎,圣上最倚重的东王,他竟然也来了。”
王洛小声说道:“这个人名叫李东狂,十二岁高中状元,上届论道大会,浩然之气迸发,竟然引来诸子圣贤精气,风头一时无两,而且他还是当今圣上最为倚重的臣子,被封为东王。”
秦歌看了他两眼,这东王的确是个翩翩美男子,可是秦歌心中不知为何对他生出一股极其讨厌的感觉来。
不过,好像王洛脸色有些不善,再反观自己身旁这些儒者,皆忿然作色,看这模样,直欲吃人。
再说这李东狂,环顾四周,却发现并未有空余座位,忽而会心一笑,使唤身旁奴仆,搬来一张小凳子,放在赵临渊身前,微微笑道:“先生年事已高,这太师椅坐着定然难受,学生实在不忍,特搬来这张楠木凳,还请先生移步。”
话语之间虽然恭敬无比,但是羞辱之意昭然若揭,赵临渊乃是天下文人榜样,地位崇高,李东狂这一番话说出来,不啻于当面扇了这群儒者一个重重的耳光。
“李东狂,你这是什么意思。”
群情激愤,口诛笔伐,一时间众儒者皆义愤填膺,起身站立,要李东狂一个交代,这群儒者皆是天下读书人中的翘楚,身具文人风骨,轻王侯,慢公卿,是以纷纷开口骂将起来。
李东狂微微一笑,纸扇张合,风轻云淡道:“赵先生年老体衰,难免老眼昏花,这论道大会文比评判乃是重中之重,切不可草率行事。”
王洛压制心中忿然之意,低声道:“这东王一向嚣张跋扈,而且也不知从哪学来奇门异术,迷惑圣上,屡次掀起中原与狄夷间血战,惹得天下民声载道。”
秦歌心中惊骇,说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洛恨恨道:“相传他乃是某邪派中人,更有传言说他想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以便复活邪派先祖。”
秦歌失声惊呼:“血煞道。”好在林月儿见机快,将他嘴巴捂住,这才没有传到李东狂耳中。
李东狂微微一笑,手中折扇一张,扇面之上,以金丝镂刻两个大字,龙游蛇走,定睛看去,却是君子二字。他微微笑道:“还请赵先生就座,这论道大会就让本王主持,今日命题,则是这君子二字。”
林月儿嫣然笑道:“真是有趣的紧呢,这个假君子在这妄谈君子之道,我们暂且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赵临渊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温言道:“东王如此厚爱,老夫实在是无福消受。”转而,又继续说道:“东王既然想做评判,我就将这位置让于你便是了。”
说完,缓步走下台来,一众儒者纷纷让位,赵临渊则在边上寻了个位置,手捏狼毫玉笔,笔墨挥洒,瞬间就写出一个字来,吩咐身旁仆人,送到李东狂手中。
李东狂伸手随意接了过来,笑道:“先生这个仁字写的妙,本王就暂且收下了。”
赵临渊颔首叹息道:“东王乃我儒门难得一见的人才,若是你能悟得儒家真义,我儒门必将会再出一个圣人,言尽于此,还请东王三思而行。”
李东狂躬身微笑道:“多谢先生提点,本王记在心上。如今时辰不早,论道大会就此开始吧。”说完,眼中闪现一抹不屑之色,不再理会赵临渊苦心劝告,径自吩咐在场乐师敲响编钟,论道大会这才宣布正式开始。
论道大会举行之际,必先考较儒者的文字功力,李东狂也不敢擅自僭越,挥手让下人搬来一张镶着木板的屏风,放在场地中央。
秦歌未曾参加过论道大会,对这古怪的屏风毫无所知,问道:“王大哥,这个屏风是做什么的?”
王洛露出一丝微笑,道:“容我卖个关子,稍候便有分晓。”
等待片刻,只见一个儒者缓步走到屏风前,以指抵在屏风之上,缓缓拖动,模样极怪。
林月儿睁着双眼,极是好奇的说道:“咯咯,这是做什么,真是有趣。”
片刻后,这个儒者收手而回,满脸大汗,气喘吁吁。
秦歌凝神望去,心中一惊,原来这名儒者方才竟然是在屏风之上以指代笔篆刻文字,这字迹入木三分。看的明白过来,他心中对这群儒者敬意更是加深了许多,要知道这屏风乃是由千年楠木所制,坚硬无比,纵然是以道家真元相辅,也难以办到。
这等写字之法,秦歌也在古书中看过,圣贤所创之文字,每一个都有着其独特的由来以及独特的“道”,只有悟通其中道理,才能够在楠木之上以指力写出字来,实是检验儒者是否有真才实学的不二法门。
第二十九章文战(中)
少顷,又见几名儒者以指代笔,在这屏风上留下字迹,秦歌看的是目瞪口呆,心中暗想:若是自己上去了该怎么办。原先,在他脑海之中,一直以为如今的儒者只不过是会吟诗作对与写些诗词歌赋罢了,这一幕令他眼界大开,对儒道也有了一个更深的理解。
过了片刻,便轮到王洛,只见他昂首阔步,走到屏风处,闭起双目,指力透于楠木之上,轻挥舞动,飘逸洒脱,指尖流转,忽而铁画银钩,苍劲有力,木屑飞扬处,只见楠木之上镂刻着“尚德”二字,一股厚重如山岳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歌长呼一口气,心内震惊,没想到王洛竟然能够以文字凝聚出一股气势来,这股气势之庞大,堪比灵虚境界的修道者。震惊之余,神色颓然,本以为自己修养出了浩然正气,便能够在这次论道大会之中出彩,现在看来,只怕是黄粱一梦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儒者傲骨铮铮,心中皆有一股傲气,是以文人之间攀比之风大盛,就算是秦歌,也免不了会生出这样的念想来。
赵临渊原先微闭的双目陡然睁开,口中说道:“王世侄果然不愧是书香门第,对文字理解竟然如此深刻,假以时日,必定能够在我儒门之中大放异彩。”
王洛得赵临渊赞许,脸上喜意甚浓,却不料被李东狂听见,开口说道:“王洛之名,本王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王洛淡淡笑道:“读书之人,明大义,知是非,不知东王可曾听过?”话虽含蓄,却是直指李东狂,直提他勾结外敌,祸国殃民之累累罪行。
李东狂聪明如此,怎会不知王洛所指,脸色微变,尔后纸扇张合,轻挥了两下,笑道:“王兄莫非才尽于此,连这等孩童都知晓的道理,你却煞有介事的拿出来提点本王,着实可笑。”
两人针锋相对,半晌才止住言论,各自偃旗息鼓。
已是轮到秦歌,他心中惊慌失措,呆望着眼前龙游蛇走般的激昂文字,踹踹不安,强自安定心神,却觉脑袋一片空白,而且面前一股股驳杂的精气威压令他心神完全凝聚不起来,一时间也是踌躇不安。
李东狂先前被王洛气得够呛,这次见坐在王洛身旁的秦歌这番模样,登时笑道:“小兄弟,莫要惊慌,若是你实在写不出来就不用写了,本王见你着实可怜,就特许你个位子。”伸手指着台上那张楠木小凳,说道:“就是这了,小兄弟你觉得如何。”
林月儿在远处听见心上人受辱,怒意大发,柳眉倒竖,祭出月晶轮,扬手欲打。不过,却被王洛拦了下来,轻声说道:“林姑娘,不可,这李东狂有文曲星护佑,若是以道法伤他,必定会遭反噬,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古书之上,常有记载,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荒山遇鬼,通常三言两语便能将鬼怪吓走。其实这并非虚言,因为读书之人身具刚直之气,百鬼避易,李东狂身为文坛状元,被视作文曲星下凡,自然能得文曲星护佑,莫要说鬼物,就算是道行高深之人也奈他不得,若不是如此,以李东狂犯下的累累罪行,只怕早已被修道者寻上门,结果了他的性命。
林月儿怒哼一声,气呼呼的坐了下来,一双清亮的眸子中怒火滔滔,若是眼神能够杀人,这李东狂也不知被杀了多少次了。
秦歌此际反而平静了下来,直接忽视李东狂的话语,静下心来,运转逍遥游心法,将一切杂念抛除,以体内浩然正气为引,作用于指尖,随意而动,随心而转,意到之处,如行云流水。
寥寥四字,犹如龙飞凤舞,入木三分,字迹之古怪让人捉摸不到边际。李东狂哂然而笑,手中折扇哗啦一声展开,哈哈笑道:“不知小兄弟这写的是什么字,本王自小博览群书,却为何从未见过这等古怪的文字。”
定睛看去,秦歌所写之字,虽然看来有些气势,但是却古怪异常,似是而非,看了许久,竟然无一人认识。
李东狂哈哈笑道:“小兄弟,下去吧,别来捣乱。”
“慢着。”忽然,赵临渊霍然站起,脸色潮红,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着,紧紧盯着屏风之上这四个古怪的字体,失声惊呼道:“圣字,远古圣贤所创的圣字。”说完,曲腿跪下,持上古之礼,对着这四个圣字拜了一拜。
上古时期,圣贤仓颉,独居深沟,观奎星圜曲之式,察鸟兽蹄爪之迹,创造出了代表世间万物的各种符号。他给这些符号起了个名字,叫做字。
这些文字因极为难写,后经历代圣贤更改,才造出了如今的文字,而仓颉所造之字,被儒门称为“圣字。”以字喻物,沟通万物之灵,这乃是儒者毕生追求。
李东狂笑道:“赵先生果然是老眼昏花,这等鬼画桃符文字,你竟然将它称做是圣字,可笑至极啊。”话音刚落,一股庞大的浩然正气从这四字之中迸发而出,李东狂瞬间脸色惨白,蓦然间觉得万钧压力及身,犹如被泰山压顶,身子不由得倾侧,匍匐在地,头一歪,噗通一声,对着这四字磕了个极大的响头。
“哈哈……。”一众儒者哄堂大笑,极是快慰,纷纷拍手叫好。
林月儿更是欢呼雀跃,口中欢声道:“呆子,好样的。”浑然不顾女儿家的矜持,笑得极欢。
李东狂面色铁青,忿然而坐,脸色稍变,恢复淡然,说道:“算你通过了,接下来进行文战!”
“文战!”一众儒者听得脸色煞白,能让一众儒者这般脸色剧变的也只有这文战二字。
秦歌茫然不解,看着脸色剧变的一众儒者,却无一人吭声。
李东狂冷笑道:“怎么了,怕了吗?方才你们不是笑本王笑的欢吗?若是现在有谁怕了,给我滚下台去,今后别以儒者自居。”
话语嚣狂,霸道无比,令这群儒者心中怒意陡增,读书之人轻生死、重大义,先前早已对李东狂累累恶行深恶痛绝,这番被他相激,更是激起傲骨,纵然是这文战定生死,也绝不皱眉头。
登时,一众儒者挺直胸膛,昂然道:“如你所愿。”
文战!儒者生死之战,虽不像武者沙场相搏,但是却充满着硝烟。
古书中有记载,儒者对战,常常三言两语便将对手驳得口吐鲜血而亡,虽然在外人看来,是将敌手给活活气死的,但是真正内情只有儒者自己才知晓。试问,读书之人,三日省吾身,读书数十年方能成就一番功业,数十年的雕琢,早已将心性磨练的如同磐石,天塌不惊,就算是山崩于前也不色变,这样的儒者怎会因几句挑拨之言而气的吐血?
而文战,一直存在于历代儒者之间,除非两者分歧到了不可调和之时,才会单独举行文战,而像李东狂这般与数十位儒者举行文战,实属千古未有之事。
第三十章文战(下)
场中,寂静无声,针落可闻,一众儒者皆运起坐忘之法,让自己的精气神回复到最佳状态,以便在文战中能够争得一丝生机。
看着众人如此模样,秦歌心中也是骇然,忙闭目而坐,运转逍遥游功法,抛除脑海之中的千般念想,将浩然正气遍布全身。
李东狂手摇折扇,举杯浅酌,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一群儒者,眼中不屑之色更浓,目光转向秦歌之时,心中一惊,此时他早已运转望气之法,这般看去,秦歌身上金光流转,灿烂炫目,浩然正气凝聚于头顶,久久不散。
而同时,赵临渊也目睹了此等奇景,布满皱纹的脸上笑意甚浓,微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夫险些都看走眼了,熟识上古圣字之人,怎会修养不出浩然正气呢。”
过得片刻,这众儒者皆睁开双目,双眼清澈无垢,如同赤子,隐然间可见几道淡金色光芒冲天而起,倏然聚散,煞是好看。
李东狂哈哈笑道:“好,诸位果然不愧是儒门翘楚,倒是让本王有些惊讶,看来这次文战倒是有些趣味了。”折扇用力一合,对身旁奴仆细声说了一句,片刻间这奴仆端来一个镶嵌金玉的木盒。
打开木盒,李东狂从中取出一叠明黄色的锦帛,命身旁奴仆分发下去。
“既然是文战,自然是不能用普通宣纸,这流沙玉笺倒是适合。”李东狂哈哈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本王再提醒你们一句,这流沙玉笺可比楠木坚硬多了,若是有谁自觉实力不行,还是早些退场,可别临到比试之时大出洋相,哈哈。”
王洛脸色一变,道:“流沙玉笺,竟然是流沙玉笺,传说中用以篆刻上古典籍的笺纸,非儒家大者休想在这玉笺之上刻出一个字来。”
林月儿拿起刚刚到手的流沙玉笺,仔细看了一下,疑惑道:“这与普通的金纸有什么区别吗,我看都差不多。”指尖凝聚一丝真元,用力在这流沙玉笺之上划了一下,却没有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
林月儿大为好奇,将流沙玉笺递给秦歌,说道:“呆子,这玉笺真是古怪,待会儿你能行吗?”
秦歌摇了摇头,说道:“我并没有把握,这文战不同于道法较量,我至今都还没有明白过来。”
王洛答道:“这文战比的是对儒家真义的理解,李东狂今次提出的君子之道,自古以来众说纷纭,辩驳了无数次都难分高下,此时他提出来,必定是有所依仗,等下秦兄弟你可要小心了。”
秦歌脑海之中将玉虚殿中看过的典籍都快速的回忆了一遍,其中对君子之道的阐述也是五花八门,极其繁杂,细细想来,却又发觉少了些什么,脑海之中各种念头交杂,茫然而无头绪。
此时,一众儒者皆俯身作答,蓦然间数十道精气冲天,遮天盖地,灿灿金光,如朝霞流舞,如烟云浩渺,如日月光辉,令人心神荡涤,秦歌转头向着其他儒者看起,只见字如珠玑,圆润饱满,虚空浮于玉笺之上。
一只只如椽巨笔,笔走龙蛇,一股股精气冲天炸涌,将这灰蒙蒙的天色映照的光怪陆离,精气聚散离合,在空中形成一幅绝美画卷。
秦歌深吸一口气,扑面而来的精气威压令他心神紊乱,提笔欲写,却始终都写不出来。闭目凝神,进入忘我之境,回想先前以指力在楠木之上写出四个圣字时的美妙感觉,脑海之中瞬间便有了一丝明悟,随着脑海中无数念头交织,过往所熟读的诸子百家文章中的经义瞬间便悟通,转而凝思于古卷之上,却觉得其中文字异常熟悉。
“轰……。”一道精气冲天而起,如同焦雷平地炸响,震耳发聩,精气如雷,又如猛虎啸林,刚猛霸道,正气凛然。
王洛神色一滞,手中狼毫玉笔顿了一顿,转眼看去,惊呼道:“这一届新科状元,最有望修养出浩然正气的儒者,被儒门誉为天才少年的陈远林,他……他竟然能够以精气拟化生灵,看来这场文战过后他若是能够活着回去,必然会载入儒门史册。”
赵临渊身为儒门泰斗,目睹后辈如此风范,登时脸色涨红,欣喜绝伦,莞尔笑道:“能目睹我儒门有如此奇才,老夫死而无憾。”
李东狂脸色变得有些严肃,闭目凝神片刻,挥毫如刀,铁画银钩,在金丝玉笺之上写下一行字来。尔后,笑道:“陈兄不愧为状元之才,本王也应势写了一句,不知能否入得你的贵眼。”
话语卑恭,但这群儒者又如何不知这李东狂的心思。虽然他们见陈远林对于儒道的领悟如此高深,但陈远林面对着的是李东狂,这个十二岁就高中状元,而且能够引发诸子百家精气的绝世奇才,心中都觉陈远林胜算不大。
陈远林霍然站起,手捧金丝玉笺,放于李东狂桌前,坐了下来。
李东狂随手将自己所书写的金丝玉笺翻开,一道精气陡然冲天,顿时天地之间,风起云涌,精气如狼烟,流离变幻,最终只听见一声呛然龙吟,高天之上,突现一条五爪金龙,昂首嘶鸣,龙吟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