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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节

      天游子点燃竹烟,深深吸了几口:“老酸儒,大家这么僵着不说话算怎么回事,你这做长辈的何必和小辈怄气。”
    灯火之下,对面两人皆是目光一抬,仲晏子看向子昊,沉声发问:“你一定不肯放过且兰是吗?”
    子昊侧身轻咳,眉心隐隐一紧,转头时却是无声而笑:“王叔清楚且兰身份,朕会伤害任何人,却绝不会伤害她,莫说是她,便是含夕朕也不曾将她如何,王叔此言从何说起?”
    旁边樵枯道长顿时冷哼道:“哼!灭族亡国,难道这还不够,你还要怎样?”
    子昊微一阖眸,面色淡漠喜怒不见:“楚国虽是亡在朕手里,却非朕挑起战端,三位今日前来,原是要替楚国兴师问罪,但楚国该亡已亡了,多说只是浪费口舌,前辈若为且兰和含夕,朕尚有耐心,但若要讨论此事,那朕恕不奉陪。”
    他口气十分强硬,毫无转圜余地,当面将几人话锋挡了个滴水不漏,显然绝无悔意。莫说是脾气急躁的樵枯道长,就连天游子也是暗暗叹气,不料最有资格过问此事的仲晏子却出人意料地点头道:“不错,楚国已亡,言之多余,战场上本无是非善恶,烈风骑既然败在你手里,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也只与你谈一件事,你方才话虽说得好听,但执意要封且兰为后,难不成是为了她好?”
    案上灯火微微一跳,烛焰窜动,似在子昊眸心映出一点幽邃的光影:“王叔说得对,朕非但是为了她好,亦是为了我子姓王族。王叔今天既然定要将此事问个明白,两位前辈并非外人,朕也不想浪费时间,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朕曾答应过且兰的母亲,绝不将她身世公诸天下,所以唯有这一个法子,才能让且兰名正言顺入主王族,王叔与九夷女王也曾情深意重,难道忍心违背她的遗愿?”
    他话虽未全然点明,有些事情却已是呼之欲出,樵枯道长与天游子皆是一愣,不约而同看向仲晏子,樵枯道长忍不住道:“老酸儒,你……莫非且兰丫头竟是……你的女儿?”
    仲晏子对这问话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子昊。过了许久,他忽然微微仰头,瞬间神情的变化似是刻骨的痛楚,无尽的憾意,随着一声长叹,双目一合,再睁开时,那种犀利的冷意略微淡去,取而代之却是一丝莫名的深沉。
    “她当初有了且兰,并不曾让我知道,事后亦将真相瞒过了所有人,这件事本该是个彻底的秘密,你既然答应了她,且兰便永远只是九夷族的女王,为何现在又要她入主王族?”
    隔着重重灯影,子昊的神情不甚明了,只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静静望向对面,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左手,送到仲晏子面前:“王叔若有兴趣,不妨一试。”
    仲晏子心生诧异,眉目一挑看了看他,而后伸手搭上他的脉搏。
    腕脉落入人手,倘若仲晏子有心,立刻便可将子昊制住,胁迫他答应任何事情,子昊却似毫不在意,甚至一点防备都未设,一任对方真气透入体内。
    脉象浮沉,若断若续。
    仲晏子引动真气不过瞬息,眉头便是一皱,只是稍许的试探,便已发现他体内异常可怕的情况。数十种蔓延纠缠的剧毒,在阴柔动荡的玄通真气中不断流窜滋生,几乎无处不在,真气如刃,毒气如火,频频撕裂着每一分血肉,甚至连外来的真气都能有若实质地感觉到那种残酷的痛楚,指尖所触的肌肤滚烫,但手底骨肉经脉却如浸在寒潭中一般冰冷,仲晏子眉心越收越紧,几乎无法想象眼前谈笑从容的人正一刻不停地忍受着这样的折磨,无法相信那一句句冷静锋利,处处先发制人的话语出自这样虚弱的身体,忽地抬头问道:“怎会如此?”
    子昊白日受姬沧那一剑表面看来并无大碍,实则剑气累及肺腑,伤势着实不轻,再加上他数度动用九幽玄通,真元损耗甚巨,回来之后迫不得已再用金顶毒蛇为药,却始终未能静心调息,身体状况实是前所未有的糟糕。仲晏子虽早从子娆口中知道他的病情,却未料想如此严重,方才在帐外还不曾留意,此时借了灯光才发现他的脸色极差,只不过先前他语气太过强势,让人完全忽略了这一点,直到他主动伸手示弱。
    但即便知道是刻意,知道他此举必有目的,仲晏子仍是心神震动,忍不住要诊断究竟,抬手道:“右手换来。”
    子昊却只一笑,拂袖将手收回:“王叔精通医理,不必如此麻烦了,只算一算朕还有多少时日便罢,这段时间要让王权顺利交接,王叔认为是否够用?”
    旁边两人皆是吃惊不小,不曾想竟是这般情况,天游子一敲手中烟杆,道:“小娃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半年之内,朕需替王族做好万全的准备。”被问之人的回答简单明了,目光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仲晏子蓦地蹙眉,缓缓道:“你……在替自己安排后事?”
    子昊显然毫不在意这样的说法,轻咳声中深眸幽幽,一道目光透人肺腑:“王叔即便仍旧介怀往事,想必也不愿坐看王族血脉凋零,后继无人。且兰进入帝都,朕便可以逐渐让她以王后的身份处理政事,接掌宗族亦将名正言顺,只要她是王后一天,天下便无人再敢动九夷族分毫。而含夕,”他转向樵枯道长,“若她能生下一男半女,便是我雍朝的继承人,母以子贵,她与且兰二人后妃并尊,自不会受半点委屈。否则以如今的形势,道长是期望她复兴楚国吗?朕既决心灭楚,便可保证楚国永远再无复国的可能,若非惜她情义,岂会等到你们三位找上门来?”
    一席话令得面前三人动容,目光交撞,皆透震惊。
    此事毕竟关系王族传承,其他两人都不便多言,帐中沉默片刻,仍是仲晏子开口道:“目前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应该是子娆那丫头,你这样安排,又将她置于何地?”
    掩唇一声呛咳,子昊修狭的双眸“唰”地便是一抬:“子娆现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王叔想让朕置她于何地?朕原替她选择了皇非,甚至不惜与楚国联盟,将他这少原君推上权利巅峰,他竟然没有好好保护子娆,反而害她屡遭劫难,王叔调教的好徒弟!”
    仲晏子被他这番话呛得欲怒无从,天游子和子娆甚是投缘,对她一向偏爱,听他这般说法,不禁抢先发问:“那就是说子娆丫头如今人在何处,是生是死,连你这做哥哥都不知道?”
    子昊压在案上的手掌徐徐收拢,面前灯影融融,而他面色寒若冷玉,只见苍白:“朕,确实不知。”
    天游子立时扭头道:“老酸儒,这事你管是不管?且兰和含夕两个丫头现在平平安安地在这,子娆却是九死一生,你这做叔父的若是连句话都没有,未免也太过偏心,我第一个便看不下去。”
    仲晏子还未曾说话,子昊已冷道:“不如朕先将话说在前头,皇非之事王叔若硬要插手,那日后便莫怪朕无情。”
    出人意料的是,面对他这样的态度,仲晏子却并没有发怒,双眸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他深深叹了口气:“子昊,你当真一点都不像你的父王,雍朝有王如你,不知是幸或不幸,且兰遇上你,亦是她命中的劫数。”
    同样是微挑的眸,同样是含笑的唇,同样是雍容王仪,同样是出尘风流,像极,却又分毫不似。一人转身无奈的叹息,一人挥手血溅江山,不同的选择,同样的四海烽烟,结局又将是如何?
    幸与不幸,皆是命定。
    子昊淡淡抬头:“亡国之君,非朕所愿,朕一生所为至少对得起我雍朝子民。”
    此时此刻,仲晏子起先兴师问罪的初衷早已不再,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滋味,是悲是痛皆堵在胸口,一如多年前那高雅美丽的面容,随着岁月杀伐化作清丽如兰的眉目,似曾相识温柔的微笑,永远是最深的记忆,最痛的错过。
    倾此一国,守此天下,这是否是她甘心的抉择,那个聪慧善良的女子,曾经为其宗族挥剑断情,又是否早已预料他们的女儿即将面对的未来?
    今时思往事,竟有种万事俱灰的念头,但他也曾多年执掌朝政,而后亦是运筹帷幄操纵楚国,杀伐果断早已习惯,很快便平复情绪,点了点头,对子昊道:“你与皇非之争我不会多加干涉,我这个徒儿并非等闲,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不着我多余担心,他若败给你,是他自己学艺不精,你若输了他,亦是你们公平较量,我是你和子娆的叔父,也是他的师父,若他先对不住子娆,我绝不会护短,日后当真与他兵戎相见,你要小心了。”
    此番话干脆利落,亦显出他对皇非绝对的自信。即便是东帝,要彻底击败少原君也非一场大战便能如愿,此次楚国败亡,乃是各方势力明暗搏杀的结果,只要皇非一日未死,便谁也不敢断言最后的胜负。
    子昊无声微笑:“多谢王叔提点。”
    仲晏子的目光穿过灯火,再次与他相对:“你与且兰身体里,果真是流着相同的骨血,你为帝都步步谋算,她将九夷视为一切,为此皆是不惜代价,只是,如今你给她的这条路未免太过艰难,她要承受的,也未免太过残酷。”
    子昊面若深湖,一片静冷:“王叔应该比朕更清楚,身在王族,无我无亲,朕与子娆如是,且兰,亦如是。”
    仲晏子心中不禁长叹,眼前的东帝,对自己尚且冷心绝情,遑论他人,但这条以他血肉生命铺成的道路,莫说子娆,对于且兰甚至含夕,又何尝不是最为安全的选择?
    而今大势至此,楚国之亡便如滚水加薪,给这乱世动荡再增激变,西陲穆国势如虎狼,北域宣王兵锋压境,眼下尚有东帝独撑大局,以他雷霆手段,似海心机,局势终究可控,若他一旦身遭不测,子娆也好,且兰也罢,要她们任何一人孤军奋战皆是千难万险,所以唯有联手,方得保全。
    思及此处,仲晏子决心已定,扭头对樵枯道长道:“老道,事已至此,你的意见呢?”
    樵枯道长虽和他平时嘴上争斗,实则两人相交多年,心中自有默契,听他这样问来,便知他已默认了东帝的提议,拔开酒葫芦连饮数口:“老酸儒,其他事情姑且不论,你可有想过,今天你我若是答应了这小子,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两个丫头去做寡妇,往后哭哭啼啼,哪还会有半分快活?”
    仲晏子苦笑道:“我岂会想不到这点,但这两个丫头对他的心思,无论如何都注定要伤心。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要如何去向含夕解释,若她知道了所有事情,以后可还能有分毫快活?”
    “唉,老酸儒此话言之有理。”天游子亦点头道,“永远不知真相,或许对含夕反而更好,倒是且兰丫头,同姓通婚,即便有名无实也是悖乱常伦,老酸儒,你当真答应?”
    仲晏子眼中透出深刻的感情,却亦有冷静无奈的叹息:“权衡利害,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若要加以保全,便只有委屈她了。”
    三人商议之时,本应发话的子昊却微合双目,无动于衷,好似对事情的结果已然漠不关心。
    衣袖之下,冷汗涔涔浸透丝绫,心口间急遽的闷痛自先前入帐便不断冲窜,现在一阵更甚一阵,日间未愈的旧伤受此牵发,几乎要用所有的精神去压制,这期间每一句话说出,都仿佛行走于火刃之上,一次一次,没有尽头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