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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冠冕堂皇的话说完,不等皇帝反应,桓行简又一派从容地走出了大殿。
    今日下朝早归府,李丰闷闷不乐,命人到公主府把儿子李韬招来,恨恨道:“此计不成了!”
    李韬那张年轻的脸上顿时一惊,问道:“为何?”
    父子两人在后花园里,一面徜徉,一面商讨。李丰府邸规格不算大,他也不爱财,皇帝平日赏的金银经常被他分与旁人,因此,若活动起来,还是有些人脉的。
    “陛下一再退让,可桓行简还是不许,我猜,他怕是想到了什么,心里警觉了。”李丰忧心忡忡,长叹不已。
    举目望去,秋意凛凛,太极殿上如今一年到头却都是秋之肃杀了。
    兖州刺史正是李丰同母胞弟,若今天得了诏令,他日兖州刺史领兖州军入京措手不及给大将军个“清君侧”,一鼓作气,将他拿下,也不是不可能。
    没想到,竟被桓行简轻巧破局。
    “父亲莫急,这两日,听说光禄大夫国丈病了,不如趁探病,跟国丈再商议一番?”
    李丰步子一收,沉声道:“好!”
    等暮色四合,父子两人用过饭带着礼品,登门拜访。国丈杨华染了风寒,正在屋里吭吭闷咳,天骤寒,小火炉旁婢子低眉垂首地忙着煎药。
    要客一来,闲杂人等皆被摒去了。
    李丰把今日太极殿上的来龙去脉细说完,国丈只顾咳,一盏烛台下,映着各怀心事的几人,他父子俩对视一眼,在良久的沉默里,终于听到国丈开口:
    “我与陛下,与中书令父子,当是同舟共济共赴水火者。这件事,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是,若有一步差池,可就是身死族灭的大事啊!”
    既表了态,李韬兴奋地连看几眼父亲,李丰则镇定地给国丈把药碗端来,放低了声音:
    “国丈莫忧心,我等师出有名,当下,还有个好由头。”
    药正要入口,国丈疑惑地看向李丰,李丰便附在他耳畔说了一阵。
    白昼渐短,长夜漫漫。两场秋雨过后,天气更凉。
    太常府里,夏侯至早早掌了灯,却没像往常那般读书作画,而是披衣裳,端着烛台,一个人来到夏侯妙闺中住的院落。
    风大,吹得他衣袂翻飞,烛台火苗倾斜舔着手面,他捂住烛光,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扑面而来的都是旧日气息。
    夏侯至抬头望去,屋内陈设未变,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可耳畔,分明传来了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她们的奔跑声,提着轻盈如梦的罗裙,一闪而过,是鹅黄,是海棠红,是烟蓝,是玉髓绿,突然就在眼前漫出了个缤纷世界。
    “清商?”他忍不住自语叫了一声,无人回应。
    外面风实在大,吹得窗棂作响,一枚落叶,旋在上头,很快又不知道被风卷向何处。
    他尚未沉浸到旧日的温暖里,门口多了道亮光,是昏黄的灯笼,提灯的老仆苍苍开口:
    “郎君,有客人要见你。”
    忽被打断回忆,夏侯至有些不快,更多的是怅然。他回头:
    “什么人?”
    “是中书令父子,他们说了,有要事相见,请太常一定不要拒绝。”
    第98章 君子仇(6)
    夏侯至在原地思索片刻,冷风吹进来,旧日的迷障皆归虚无,他皱眉拒绝了:“不见。”
    老仆却不走,有些为难:“中书令说,郎君不见,他父子二人就等到郎君见他们为止。”
    这是威胁么?夏侯至叹气,对老仆吩咐道:“领听事吧。”
    整个太常府,他连姬妾都不置,断绝一切声色。人情来往,他是越发寡淡的,尽管那看起来像是自保,却是发自肺腑的。
    枝头的花,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一春一秋地在府里蹉跎着,那些少年时的心境也就越发跟着飘渺了。
    夏侯至换了衣裳,来到听事,李丰父子忙起身彼此让礼,一番简单寒暄后,他命人奉茶。
    下人提袖斟了,李丰父子两个一脸的隐秘莫测,各自轻啜起茶,赞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冷场。
    毕竟,夏侯至刚从长安还京的那些日子里,李丰偶尔上门,再后来,看出他会客稀松不冷不热的态度,也就基本不来了。
    这回,多少有些唐突的感觉。
    “太常,如此好茶,我先敬你一杯。”李丰自己又斟了一盏,忽然开口,不伦不类的,夏侯至不等他举杯,两指一伸压在了杯沿,道,“中书令,今日来想必不是品茗的,既然来了,有话不妨直说。”
    那盏茶,李丰便慢慢搁下了,一双短目中,眸光闪烁:“好,太常是磊落人,我有话直说了。今日来,有关乎生死的大计要跟太常讨教,还请太常勿泄。”
    掷地有声,言之凿凿,夏侯至微微摇首并不认同:“我这一生,虽无半分功业在身,但若要我行暗事为非作恶,断然不能。所以,如果真是那样,中书令不必说,我自当你父子二人今日没来过。”
    这话,当然不是做作,李丰脸上一阵尴尬,同儿子对视一眼,李韬会意,双目炯炯,十分坦然地看向夏侯至,作揖道:
    “太常多虑,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何人不知太常性如明月,我父子二人,深受国恩亦钦佩太常人品贵重,又怎会敢作鼠辈来教太常行不义之事?”
    夏侯至看年轻人双眼明亮,烛光下,神采隐隐,已然带着难言的一股亢奋。他慢慢点了点头,轻声问:“不知卿父子二人为何而来?”
    父子两人再次默契对视了一眼,李韬深吸口气,道:
    “不为别的,请太常匡扶社稷,以保江山。今桓行简兄弟弄权,跋扈专政,移鼎之心天下皆知,太常先人追随魏武平天下,图霸业,实为骨肉宗亲,今日魏祚危矣,我等欲同太常共筹大计,诛大将军桓行简!”
    那个不愿再听到的姓名,陡然入耳,外面凉风萧萧,坐中人闻言心惊,半晌过后,夏侯至才在耳畔巨大的轰鸣声中启口:“血勇国士,其志不可夺,我亦钦佩。只是,我如今不过一闲散人,手中无兵,恐怕爱莫能助。”
    似乎对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李丰凝视他,摇了摇头:“太常少年成名,人才英拔,又岂止在老庄?太常的志向,恐怕本也不止于著书立说,可惜造化弄人,今困于斗室,太常可还记得昔年所书《时事议》?今若事成,日后那《时事议》便不再只是黑白文字,太常年轻俊杰,难道就此甘心一无所成终老此间?”
    这一招激将,对夏侯至而言只不过牵扯起心底最深处的一丝惆怅,他短促笑了声,声音飘零:
    “不错,我有时在想,如果能从头来过,这满朝文武又该如何抉择?虎兕出于柙,到底是何人之过?但是,事到如今,桓氏掌内外之权,尔等欲入虎穴龙潭,其志可嘉,只可惜,太晚太晚了。”
    “太常的意思是,就此看着桓氏移鼎,魏武基业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太常怎么不想想,你为名士,又为宗亲,以桓行简父子行事做派,他人或可鼠首两端,摇身一变,太常你呢?”
    李韬咄咄逼视,很不满夏侯至一副事不关己只想置身事外的姿态:“太常不愿起事,不过怕连累宗族。可太常想过没,即便太常安分守己,只怕,有一日还是会祸事临头?太常的昔年好友,太常的妹妹,今日安何在,太常既不肯依附大将军,又名重海内,君怀璧其罪到时退路又在哪儿呢?”
    听得夏侯至太阳穴直跳,一番话,犹如细针,准确无误地刺进了心尖。他脸色苍白起来,像透明的玉,易碎,晶莹。是啊,古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惜,他连桴恐怕都寻不到。
    李丰低斥了声儿子,目光一凛,转而对夏侯至道:
    “犬子失礼了,太常,我父子二人敢将这生死之事托付,不过就是为信任太常。换了他人,这种话,关涉宗族绝不敢泄露一字,太常若执意不肯,我父子告辞,就当今日不曾来过。自然,不会牵连太常半分。”
    曾几时时,他也是拿过刀的人,也曾想着有朝一日指挥千军万马,奔驰在帝国的沙场。长安的月色,西凉的大马,梦里边地连绵不断的画角声声……当然,还有北邙山上清商发黑的骨殖,旧友们坟头的萋萋芳草,夏侯至不由攥了攥拳,他的血,许久没有这样滚烫过了。
    “高平陵一战,桓家靠的,就是桓行简的三千死士和部分禁军。手中无人,有再高的声望也不过就是个虚名,不堪一击。”夏侯至注视着李丰,认真问道,“若要起事,你们手里拿什么来跟桓行简的大将军府兵戎相见?禁军吗?”
    若这样拼真刀实枪,自然是下策了,李丰听夏侯至有松口的迹象,心里一动,只将个大概道出:
    “太常,此事只能取奇谋,出其不意,”说着倾过身去,附耳低声,“我等欲趁朝贺,设伏杀之。”
    寥寥数语,险之又险,夏侯至微微皱眉,摇头道:“以卵击石,未免太过草率了。”
    他思忖良久,心有疑虑地看向李丰:“既然如此,多一个我,又有何用处?”
    “太常!”李丰忽急切地轻唤了他一声,劈头说出来,“不然,我等欲借太常之名,也不全是,乃出自真心,此事一成,诛权臣,平乱党,我等尊太常为大将军,接手军国大政,上下同心辅佐陛下!”
    大将军……这个名头,像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就插在太极殿上,能为人所用,也会被它所伤。
    夏侯至缄默片刻,问道:“你们可曾想过,若是不成,是什么样的后果?”
    李丰深深望着他,字字清晰:“想过,破釜沉舟而已,我等自然是压上了宗族性命。”
    在刘融和桓睦明争暗斗的那些年里,李丰游刃有余地当着他的墙头草,到如今,是发生了什么让眼前人竟也有了破釜沉舟的魄力?夏侯至没有力气多想。
    “太常,事成,则擒乱臣贼子固大魏江山社稷。事败,则是我等的命罢了!为江山社稷流血在所不辞!”李丰语调铿锵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夏侯至。
    夏侯至心境恍惚,好半晌,他低声道:“我记得,太傅去后,他待你还算器重。”
    这个他,仿佛连名字也带着某种不详,李丰心里咯噔一下,苦笑道:“并非器重,只为拉拢,若是太常肯为他所用,他恐怕也是如此。只是,太常天生一副傲骨,自然不屑任何汲汲营营之事。”
    说着,目光试探地在他脸上盘旋了片刻,“这件事,我等就当太常应下了?”
    夏侯至闻言,笑了一笑而已:“安国,兹事体大,太过仓促只怕要坏事。”
    残茶已冷,话也差不多说尽,李丰一抱拳:“太常不必担忧,此事我自有主张。”
    “还有什么人知道?”夏侯至抬眸,追问了句。
    “国丈,侍中。”李丰答道,夏侯至听他跃然的语气,依旧眉头不展:即是密谋,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张扬了。
    他觉得有些疲惫,最终的态度不过不置可否,送客时,反倒是这两父子十分振奋,夏侯至忽然觉得天地与人都是如此的陌生。
    “太常,请留步!”李丰深深作了揖,和儿子一道,带着无限的满足离开了。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没有尽头的夜色里。
    唯有那两盏大红灯笼,依旧在冷风里寂寂地摇。
    公府里,派出的探子借夜色的掩盖,悄无声息潜了进来。跟着进来的风,吹得火苗一晃,此人一身黑,犹如鬼魅,快速地附在桓行简耳畔私语禀事。
    他面无表情,直到身边人规规矩矩站回原地,那双眼,毫不避讳地露出十二分的冷酷来。
    至始至终,桓行简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对方便如夜枭般又潜进了暗夜之中。
    独坐良久,他将烛台移到眼前,剪裁纸墨,低首落笔。
    等第二日,大将军桓行简奏请侍中许允任中护军的上表,便递上了天子的案头。诏书一下,许允分明有些意外,谢恩时,对上李丰含义不明的眼神,忽有些愧疚。
    于是,下朝后,许允终是捉住个机会来找李丰说话。李丰却一本正经对他连声道了两个“恭喜”,许允脸通红。
    “青云直上,大鹏展翅,士宗得大将军相厚矣!禁军乃咽喉之地,可见大将军是何等信任士宗啊!”
    许允的一颗心,一直犹犹豫豫,若有人可比,大概便是外放的陈泰了。他架不住李丰这样的奚落,想给自己辩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嘟囔几句,闷闷不乐回到了家中。
    “夫君,不必如此,大将军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既不用觉得太高兴,也不必太沮丧,当成平常事,就够了。”许夫人一面神色自若地织布,一面宽慰他。
    许允来回踱着步子,忽的一停,仰头叹道:“我在其中,处境难矣!这个中护军,是块烫手山芋呀!”
    被他来回走得晃眼,许夫人笑道:“换成别人,不知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夫君既觉得为难,何不辞了官,隐居东山去?”
    许允瞪了夫人一眼,他道:“大丈夫岂能轻易避世?”
    许夫人撇嘴,继续梭布:“那不就行了,夫君既舍不得洛阳,就好生呆着罢。记住我的话,不骄不躁,不轻易臧否人物,只管做事,如此夫君仕途一路无虞。”
    夫人容貌虽丑,却是个聪慧的人,许允展颜,十分依恋地往夫人身边一坐,哈哈笑道:“有夫人在,我心中块垒顿消!”
    说着,忍不住提及一事,“我听闻,桓夫人在为大将军物色新妇了。”
    这件事,在桓行简下朝回家时,已是第二次被桓夫人提及。他面上恭谨,可嘴上却含糊其辞没个准头。
    洛阳高门,门当户对可挑拣的不出五家。再择未嫁女郎,也就两三家。桓夫人相中山东羊氏,听说羊家女已逾二十未嫁,不免疑心其人是否有隐疾,说给桓行简听,他照例敷衍:
    “母亲,此事不急,我孝期未满,从长计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