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朱闵青甩掉刀上的血迹,嫌弃地说:“这么个东西,简直脏了我的刀。”
见同伙丧命,其余匪徒急了眼,嘶吼着扑过来。
不等朱闵青吩咐,那两名锦衣卫飞身上前,提刀迎战。
他们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寻常匪盗根本无法抗衡,不消一刻钟就被砍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见势不妙夺路而逃。
那两人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店内已是遍地狼藉,桌椅杯碟碎了个稀巴烂,客人们全都吓得嘴唇发白,浑身筛糠般地抖成一团。
地上的血冒着似有似无的热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秦桑蹲在角落里,捂着嘴,极力抑制着呕吐的冲动,她预想到会见血,然没想到居然会是血流成河的场面。
饶她胆子大,终究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还是吓到了。
但,她不后悔!
朱闵青踏着满地的血迹,一步一步走来,半蹲在她面前,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凤眸微眯,“小丫头,托你的福,我的行踪暴露了,秘密押送犯人的差事算是办砸了,若督主怪罪,可如何是好?”
迎着他寒凛凛的目光,秦桑心头突地一跳,干巴巴地说:“我替你求情……”
“还敢以督主女儿身份自居?”朱闵青站起身,“你救了整店的人,却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真不知你是不是傻。”
“我真的是……”
一阵疾风袭来,秦桑看着眼前闪着冷芒的刀锋,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话。
朱闵青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然道:“好眼力,好算计,故意激得匪徒对督主不敬,逼得我不得不出手。可我最恨被人利用,凡是存了这心的人,都死了。”
秦桑一愣,这人要杀她!
猜到他的意图,秦桑反而不那么怕了,慢慢立起身,盯着他的眼睛道:“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是他的女儿,你敢冒这个险么?”
朱闵青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收回了刀,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兴趣,“你很会抓别人的弱点啊……没错,我不会冒险,但此事不会就这样算了。”
“大、小、姐,我在京城等你,你最好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否则就算追到天边,我也会杀了你。”
他深深地看了秦桑一眼,从地上拎起“犯官”,转身大踏步出了店门。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秦桑才重重地透出口气,强撑着的那股劲头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店里面的人也渐次缓过神来,每人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或清点财物,或安慰亲朋,或商量着报官。
大晚上的,大家无处可去,还要在店内歇息,于是那几具匪徒的尸首也被请了出去。
刚才险些被强的妇人衣衫凌乱,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掩着领口,一只手揽着受伤的丈夫,哭得泪光满面。
秦桑不忍,算算必须的花销,把几粒碎银子放在妇人旁边,温声说:“慢慢来,会好的。”
那妇人哭得更厉害了,连连叩首,“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秦桑急忙跳到一旁,摆手道:“称不上称不上,我也是为了自保,不敢受你的大礼。”
“不,你该受我们一礼。”一位老者道,“不论你出于何种目的,最终是我们大家受了惠,小姑娘,多谢你。”
旁人随之附和,听着他们的道谢声,秦桑心里一阵欣慰,又不免羞涩,红着脸给大伙儿还了礼。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你真是九千岁的女儿吗?”
登时引来数道关切的目光。
秦桑颇为无奈地笑道:“现在我真希望自己是!”
众人一阵叹息声,那位老者忧心说:“小姑娘,还是避避风头吧,如果东厂的人知道你假冒九千岁的女儿,肯定会来抓你的。”
秦桑点头称是,“我去京城的亲戚家躲躲,还请诸位今后不要提及此事。”
“那是自然。”人们交换个了然的眼神,岔开了话题。
对付一宿,早上起来天空已然放晴,官道勉强可走,两天后,秦桑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之大,超乎她的想象,东城西城打听了好几日,方有了眉目。
盘缠花光了,她忍着一天没吃东西,用仅剩的几个铜板问人要了热水,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她落魄,但她不想卖惨。
强忍着肚饿,她寻到了“爹爹”的私宅。
第2章
朱缇的私宅坐落在西城一处僻静的巷子,黑漆斑驳的大门紧闭着,两旁连个看门的石狮子都没有,看上去就似一户寻常人家的宅院。
路上行人很少,无风,无声,不一样的安静。
天空晴好,白灿灿的日头照下来,积雪闪着炫目的光,看得秦桑一阵眼晕,脚步也开始虚浮。
接连数日的长途奔波,又饿了一日,早已超出她身体的承受范围,眩晕感越来越重,怕自己还没见到人就先晕过去,她连忙抓着辅首衔环叩了两下门。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应门。
她快站不住了。
却在此时,大门从内打开,一个衣着大红曳撒的人出现在面前。
秦桑眼前还在发黑,只依稀记得大红曳撒是等级高的内使才能穿的,下意识就认为这是朱缇。
也没看清来人相貌,她迷迷糊糊倒向那人的方向,先前想好的说辞忘了个精光,稀里糊涂抱着他就喊:“爹啊——!”
那人全身的关节猝然绷直,应是惊吓不小。对啊,突然冒出个的女儿来,是谁谁也会吓一跳。
却听头顶传来一声笑,“错了,叫干哥哥!”
哥……哥?秦桑昏昏沉沉抬起头,发现她抱着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轮廓澄明,长相极为俊逸,莹润白皙的面孔如同上好的甜白瓷,在阳光下微闪着冷美的光泽。
特别是那双凤眸,颇为眼熟。特别是那双凤眸,眼熟得很。
她愕然了,这不是那个锦衣卫头领么?
使劲揉了揉眼睛,目光下移,曳撒前襟上绣的是飞鱼纹,正是飞鱼服!
居然认错了爹,可真是饿昏头了。
秦桑猛然醒过神来,忙撒开手,一时间窘得不是如何是好。
想起二人的纷争,她又觉得不能露怯,硬装出泰然自若的模样,“如你所愿,我上京来找你了。”
小姑娘脸臊得跟块红布似的,分明尴尬万分,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朱闵青看着好笑,慢悠悠说:“上赶着送人头吗?”
听似是顽笑话,但语气透出的调侃轻蔑,让秦桑不由生出不服气来,一时竟忘了肚饿。
“我当初是用计逼你出手,可那是为了救人,何错之有?反倒是你吃着朝廷的俸禄,却看着百姓遭殃,对得起你身上的官服么!我既然敢敲门,定然是有把握,咱们等着瞧,还不知谁笑话谁呢。”
朱闵青便敛了笑容,“督主的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秦桑冷哼道:“是与不是,还需我爹来定。”
朱闵青眯缝着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半晌才道:“进来。”
“我爹在家了么?”
“督主常年在宫中,一般不回来,略晚些让人通禀他一声,你等消息吧。”
秦桑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显出几分僵硬,腿脚不大灵便的样子。她是极细心的人,立刻意识到不对。
她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放软了声音:“那个……你是不是受伤了?”
朱闵青没搭理她。
这是一所三进的院子,青砖青瓦,并不大,外面看着很普通,里面却布置得很别致。
院中栽着一棵花树,大冬天光秃秃的,秦桑也没看出是什么树。
朱闵青唤过来一个小丫鬟,“豆蔻,去下一碗宫面。”
豆蔻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水灵灵的,因笑道:“鸡汤煨了一宿,又浓又香,用下面最好了,还有前儿得的金华火腿,奴婢也切点进去。”
朱闵青的目光扫过秦桑头上的白花,淡淡说:“不要荤腥,下一碗素面。叫小常福升两盆炭火,一并送到暖阁。”
正在呵手取暖的秦桑一怔,心底涌上一股热流,又甜又苦,又有几分酸涩,暗道这人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淡啊。
暖阁的布置也不奢华,一水儿的黑漆家具,北面一张大炕,铺着半新不旧的团花锦缎褥子,中间摆着炕桌,看样子是黄花梨的,倒是这屋里唯一值钱的,只可惜桌角缺了个口。
暖炕下首,靠墙各设四张官帽椅,中间用搁几隔开,上面摆着盆水仙花,花开得正好,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画倒平常,那字龙飞凤舞,倒是有几分名家风范。
靠窗是一张长条书案,案上放着一个粉彩的笔筒,倒插数根湖笔,左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册书。
秦桑一面打量着,一面在椅子上坐下,思忖了片刻,才轻声说:“若是我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能暂住几天吗?”
朱闵青抱着胳膊靠墙站着,闻言道:“没有多余的屋子,不过你可以在柴房里凑合凑合。”
三进的院子,一路走来,总共也没见几个人,怎会没有多余的屋子?分明是这人故意为难自己。
秦桑气噎,方才对他的那点子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很快,面和炭火都送过来了。
热乎乎的汤面下肚,秦桑顿时舒坦不少,这屋里炭火熊熊,却是一点烟火气不闻,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自从母亲病重,秦桑脑子里那根弦一直是紧绷的,彼时不觉得,现在寻到了爹爹处所,又进了门,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
精神一松懈,加之吃饱了肚子,人肯定就开始犯困。
不知不觉的,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朦胧中,似乎被谁抱了起来,还给她盖上被子。
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秦桑一睁眼就看到炕沿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嘴角带着笑,看向秦桑的目光非常和蔼,“醒了啊,慢慢坐起来,当心头晕。”
四十上下的年纪,轮廓分明,鼻子高挺,双目炯然生光,脸上没有留须,虽然双鬓已染了风霜,但年轻时一定是个十分英气俊秀的男子。
他的声音并不尖细,却较一般男子更为涩滞。
不知为何看到他,秦桑突然就想哭,呜咽着问:“你是我爹爹吗?”
朱缇失笑,一点头说:“我是你爹爹,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