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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那个地方活下来,何其艰难?他的夜哥儿年仅四岁,要靠什么才能抵御失去所有家人孤独于世的痛苦,才能面对充满血腥与残杀昏暗无助的未来?他要怎样拿起刀剑,要怎么刺下第一个人的性命?他手上沾血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害怕?贺珏不敢想,光想一想都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浑身在发抖一般的疼。
特别是在那很多年以后,他看清了先皇的真面目,得知了整个案子的真相,一切都不过是权欲斗争下的牺牲品罢了,连同他这个皇子,也是上位者手中的棋子时,他感到一阵无法喘息无力挣扎的悲哀。
“林持,把人带下去吧。”靳久夜忽然开口。
林持看了一眼贺珏,随后应了,将钟宛秀带了出去,屋子里就剩靳久夜与贺珏两人。
日光很亮,男人就站在门口的日光里,一身黑衣,身后却是万丈光芒,贺珏觉得有些晃眼,晃得人眼睛发疼,想流泪。
所有的一切都寂静无声,他的眼里只有男人,看一眼便是万年。
他走上前,猛地将人狠狠抱进怀里,男人的身躯是厚实的,是贴心的,是强大的,也是温暖的。
“夜哥儿……”贺珏无言说什么,只能唤男人的名字。
那一个个名字,撞击着他的心,他在此刻愈发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承受过什么,又正在承受什么。
他本是将军府的公子,本应该同齐乐之一样光风霁月,一样单纯无暇,一样拥有娇妻美妾,再挥洒智慧,于朝堂上建功立业,成为令世家瞩目的青年才俊。
贺珏知道,如果靳久夜是齐乐之的话,他可能会做得更好。
因为这个男人,经历所有的阴暗与痛苦后,还会对他保留温柔与包容,从不曾被阴谋算计撕扯成一个怪物。
“夜哥儿,你怎么会这么好?”贺珏伏在他耳边问。
靳久夜道:“主子,你是哭了么?”
贺珏没说话,靳久夜沉默了一阵,又道:“属下以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后来成立玄衣司,肃清生死营的时候,便看到了。”
贺珏顿了一下,松开靳久夜,看着男人的脸,问:“然后呢?”
靳久夜淡淡道:“也没什么,主子不必在意,过去了的就过去了。”
贺珏激动道:“可那时候我们早就从先皇口中逼出了真相,只要再花时间去查,总能为大将军翻案的,你便一点也不为所动?”
其实掩藏在心里还有句话,贺珏想问却不敢问,你便一点都不怨恨么?
如果怨恨,那他这个主子,是害他家破人亡磨难一生的仇人之子,他们之间即便没有芥蒂,也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了。
贺珏不愿意得到这样的答案,但却没想到,靳久夜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查了,我还怎么待在主子身边?”
男人的声音很轻很淡,好像一缕烟,在贺珏听来,却仿佛缀着千万斤的重力般,两人彼此对视着,他的眼眶红了。
靳久夜伸手,用拇指温柔地擦了擦贺珏的脸,“主子,别哭。”
贺珏哑着声音回答:“朕没哭。”
“好吧。”靳久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年的厮杀,二十年的相守,千言万语都不过在一句话中了。
直到此时此刻,贺珏才深切地感受到,动情是什么滋味,不是眷恋痴迷于对方的身体,也不是为了某一个对视的悸动心跳,而是他站在你面前,你的心底柔软一片。
他对你笑,你的胸口就像被震颤一般又疼,却又心甘情愿。
从前他一意孤行喜欢过的人,原来那不叫喜欢,如今感到心疼想要拥抱的人,才是他的挚爱。
两人无言半晌,靳久夜适时提起郎笛,“那人跟北齐太子有关系,我们要不要审审看?”
贺珏沉思片刻,安抚地拍了拍靳久夜的肩膀,“不必,先解决太妃的事,朕有些问题想问她。”
“嗯。”靳久夜表示遵从贺珏的意愿,太妃的行径是北齐九公主入宫之后才有的,很显然其中有郎晴的手笔,而弄清郎晴的目的,比审问郎笛要紧迫而有用得多。
寿康宫。
太妃头疼得厉害,怎么按摩也不见好,这些日子老是疼,她脾气也愈发不好了。今日钟家那小丫头还敢跟她作对,更让她怒上心头,胸口也闷得慌,好一阵的不痛快。
勉强午睡之际,外头的宫人进来禀报:“太妃,陛下来了。”
“陛下?”太妃掀开眼皮,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可很快她意识到什么,脸色一下就变得僵硬。
“太妃,听说你头疼,朕来看看你。”贺珏踏门而进,也不在乎礼节,他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宫人都退下。“朕要与太妃说一会儿话,你们不必伺候,都守在外头吧。”
“是。”两个宫人都低着头出去了。
太妃从榻上坐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端出平日的做派来,勉强笑道:“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贺珏自顾自拖了一张方凳,坐到了太妃的对面,“明人不说暗话,朕曾以为钟家乃忠烈之家,即便做过再多的恶事,也绝不会叛国通敌,可现在看来,太妃当真让朕刮目相看。”
“通敌叛国?”太妃对这四个字尤为敏感,“陛下是在说哀家吗?哀家怎么听不懂?”
贺珏看了太妃一会儿,然后嗤笑一声,“是郎晴要你合谋杀害靳久夜的吧?用的什么下作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