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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话说道一半海连便吞了回去。这还用知道吗?他现在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成了一团肮脏抹布,嘴角带着淤青,刚和方停澜握过的手指骨节处的破口都还没来得及清理,灰尘全在往血管里钻,任谁瞧一眼都知道是才经历过恶战的模样。
    方停澜见海连握着盒子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了?”
    “你今天居然……”海连的表情像在看什么稀罕动物,“居然不问我去哪儿了?”
    方停澜失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没什么好问的,”他道,“我小时候出去跟人打架,我爹娘从不问我去哪儿打,和谁打,顶多会问一件事。”
    “什么事?”
    “谁、赢、啦。”
    对方这三个字说得俏皮极了,海连没忍住翘起了嘴角。
    “那么,咱们久梦头一号的刺客兼海盗海连阁下,”男人朝他眨眨眼,“今夜谁胜谁负?”
    “当然是我。”
    “大获全胜,当饮一大杯!”方停澜已经斟好了酒,递给海连。
    海连接过酒杯:“你怎么突然这么有兴致?”
    “今天比较特别。”
    “特别?”
    “看来你是真不把自己当东州人了,”方停澜眉眼愈弯,他提醒道,“今天是缬月节。”
    海连愣了愣,半晌才轻轻的啊了一声。
    他的确忘了。除了新岁,缬月节是东州第二重要的节日,不仅是青年男女在满月下定情盟誓的姻缘日,也是阖家团圆的庆祝日。对方这么一提,海连脑中还能回忆起在泰燕城时爹娘带着自己去京郊的永定湖畔放千灯的零星片段,但自从来了南境,这点稀薄记忆早就像岩壁上涂抹的刻痕,被海浪冲刷得只剩一个浅浅印记。
    也难怪此刻已到午夜,周遭依旧透亮得很,连楼下那些罩着红纱的橘光也晕上了一圈奶似的银。海连在这样的月光下,连自己都没注意到二人已换成了东州话交谈:“你现在一个人在缇苏,庆祝这节日做什么?”
    “这不是还有你么?”方停澜做了个敬请的手势,“他乡遇故人。”
    “我跟你可不是故人。”海连嘀咕着,接过杯子啜了一口。
    酒液入喉的刹那,青年的眼睛立时瞪了起来,他惊讶地看向方停澜,对方笑了:“不错吧?水银告诉我这是外头能买到的最好的酒,叫镜花酒,再好点的,那就只能是缇苏的贵族们凭胸口的徽章去国王酒庄里提的御酒。”
    确实好酒,而且是二十年来海连喝过的最好的酒。海连不是文人也不是酒豪,形容不出有多好,但如果这个东西才是酒该有的味道,那他在珍珠酒馆和沙鬼湾的海盗聚会里喝过的玩意就该是涮锅水。想到这儿,海连心里被一股莫名酸溜溜的情绪揪了一下,他哼哼两声,又饮了一口:“你倒挺会享受。”
    “人生苦短,能舒坦的时候当然得舒坦着过。”
    “那怎么不去住好点儿,还呆在这地方,”海连看他,“按你的家底,完全可以去白鸟区装成个阔佬。”
    “这里舒坦。”方停澜也在喝,他之前已经独自干掉了小半瓶酒,现在说话时尾音都比平时要拖长了半个音节,“喝好酒舒坦,住好地方可不一定舒坦。”
    “歪理。”海连说。
    方停澜又笑了。
    或许是酒太好,点心又甜,月光亦温柔,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话题就着缬月节聊开,从东州一路闲闲谈到南境,倒真像是一对旧友故人。
    “现在东州的缬月节还放千灯吗?”海连问道。
    “放的,不过因为迁都到了迟锦,所以习惯略有不同,不放花灯放船灯,”方停澜手上比了个大小,“这么大。当然,世家子们放的船灯和平民百姓不同,我之前见过一艘船灯得有半人高,花团锦簇珠光宝气,桅杆上还耀武扬威地挂着一张字条。”
    “写的什么?”
    “敬告某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海连大笑起来。
    方停澜看着海连的笑脸,也跟着翘起嘴角:“缬月节没有以前在泰燕时好玩啦,集市开得小,还有宵禁,更重要的事,少了酥月房的糕饼,总差了点味道。”
    酥月房是泰燕城当年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到缬月节将近时还会特地推出应时的桂花糖和红豆乳酪,方停澜这么一提,海连的舌尖几乎能回味起那股甜蜜味道:“你小时候也喜欢吃?”
    “哪有不喜欢吃的?我娘那会怕我蛀牙,还骗我说他们家的糕点上抹了迷药,吃多了会被拍花子嗅到味道,拐到西陆去做苦力,”方停澜微微歪着头笑,“那有什么关系,我躲起来吃,既不让她看到,也不让拍花子的闻到不就行了?”
    方停澜不光生得一副好相貌,嗓音也沉稳柔和,此刻被酒液酝酿过,愈发低醇迷人,他娓娓向海连说着这些旧事时,目光却有些迷离,失了焦距的瞳孔仿佛想要透过海连的面容,和他身后那些的层层异域楼宇,直看到海的另一头去。
    海连也注视着方停澜。
    这人应该是醉了,他想。
    面前的男人依旧是平素见惯了的从容又狡黠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海连总觉得方停澜今天晚上有些不太一样,他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干脆就归结为——醉了。
    因为只有醉了人,才会在不经意的露出这样不设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