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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徵听在耳中,却并未细想,只依旧惦念着方才那句话,无意识间伸手摸了摸颈间的伤口。
他忽然觉得十分乏累,像是好不容易挣开的蒺藜似是又一点点缠绕回来,妄图攀上他的身体,他微微皱眉,移开视线不再看眼前那抹白影。
“我要睡一会儿。”他道,声音仍颇为松快,压下了心间那若有若无的缺失感,“行至泥间寺塔之时,劳烦你唤我起来,多谢你,神仙。”
第22章 酣高楼
泥间寺虽以寺为名,却算不得寺庙。
泥间僧虽以僧为称,却并非是僧人。
泥间僧不守杀、淫、荤、酒之戒,有妻有子,喝酒吃肉,性格阴沉闭塞,千年未有友人。他离群索居,不愿与泥下众鬼同居,便耗费百年光阴在这乱石横生、地处恶劣的斜坡上建一寺塔,高居塔阁,与家人闭户幽居,息交绝游。
故而谢灵徵此番前来拜访,需费上一番功夫。他先劝得那神仙休得尾随,又将荆草竹条编织成爪,用新学得的匿身咒隐去气息,借力从塔底部一点点往上爬,爬到塔顶,在泥间僧一家人用午膳的时候轻轻叩那木窗。
泥间僧从未见过外人的小女儿吓得哇哇大哭,僧人大怒,提起扫帚想将谢灵徵打出去,谢灵徵却滴溜溜陀螺似的绕了进屋内,单膝跪地,从指间给小女孩变出一枝鲜丽的桃花。
小女孩给他逗笑了,便没了戒心,拉着他的袖子想同这个陌生的哥哥玩耍,他这才有闲暇打量起一旁横眉冷目的泥间僧,后者果然作僧人打扮,头烫戒斑身披大红袈裟,长眉下垂生得慈眉善目,瞧向自己的目光里却有几分剥皮食肉的阴狠,手中还握着一截鸡腿骨,正指着自己的后脑玉枕。
谢灵徵朗笑起身,躬身行礼见过前辈,便被他直截打断了。
泥间僧道:“我知道你,你是谢灵徵那小鬼,你不是死了么?”
谢灵徵道:“许是死了,许是活着,想来前辈也不会介意。”
泥间僧哼了声:“我听说你爱交朋友,交的朋友都死了,然后你也死了。走开,我不同你交朋友。”
谢灵徵一笑:“前辈嫌恶小子,小子也不得强求,只是小子想借前辈的袈裟一用,可立字据,他日必将奉还。”
泥间僧听闻此语,锵得一声拔出了锡杖,重重捶地,哑声道:“好你个谢灵徵,嘴上说的好听,其实是想拆我的家来。快跳窗,你不跳我便将你打出去!”
泥间僧身披的这条大红袈裟本是十鬼将中鬼僧嗔悟之法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天下咒文皆能抵御。嗔悟死后落入泥间僧手中,泥间僧可建屋舍于斩雪痕近处,便是因为有这袈裟护佑一室,若是此番给谢灵徵借走,他自是不得不携一家人回泥下去,与众鬼为伍。
谢灵徵知他有怒,只得行礼再三,道:“不瞒前辈,小子自新生以来,仙术仙法不可近身,但心有执念,想去破除泥道封顶处的仙咒,思来想去,唯有借前辈宝器方可抗衡,还请前辈帮扶一二。”
泥间僧微微一愣,横眉道:“你一个黄毛小子,哪里来的本事除去那咒痕?”
谢灵徵道:“此咒百年无人可破,咒下冤魂却是平添了不少,长此以往,众鬼幽囚于地下,再难重见天日,必然生灵凋落。晚辈有五老之体、仙缘之辅,较之旁人多得几分自信,您若信我,让我试上一试,万一成了,天地之大您又岂会缺得一处居室?若是不成,亦可为后世留下一条教训,这宝器定当原样奉还,即便我身死神消,亦会托人以偿。”
泥间僧听罢,摸了摸脑门,道:“可我却要白白到地底下去受几日晦气。”
谢灵徵大笑:“泥下道蛇灶酒馆的店家是我朋友,届时我请你饮稀世美酒,好叫你不受半点委屈。”
泥间僧唾了一声道:“蛇灶酒馆,伯壶公那老儿的地方,他的烂品味能有什么美酒,待会我让翠娘取两坛百年珍藏出来,让你小子见见世面。”
谢灵徵喜道:“前辈可是答应了?”
“答应喝酒!”假僧人瞪了瞪眼睛,“你若要借我的衣裳,还需添上一点——你得跟我打个赌。”
谢灵徵问:“如何赌?”
“就赌你能不能除了那咒。”泥间僧道,“若是除得了,算你赢,我也不要你还我这袈裟,将来让你留着给你的婆娘做个肚兜玩。”
谢灵徵忍俊不禁:“承你吉言,我必得良缘佳人相伴。”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泥间僧不满,“若你输了,夹着尾巴回来把这东西还我,我也平白受了好几天在泥下的委屈,我要你偿还给我,在我这塔寺里当二十年仆从,洒扫整理,任我驱使。”
“确是晚辈该做的事情。”谢灵徵笑道。
“且慢,还有。”泥间僧道,“二十年后,我女儿阿雪二十五岁,亭亭玉立一大姑娘,必定出落得和她娘一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断不能白白到那烂泥横飞的泥下道去惹一身灰土,我看你长相才学虽然平平无奇,但好歹是个干干净净的青年人,不如就留在这里,入赘我家,给我女儿当个好郎君。”
谢灵徵一愣,哭笑不得,道:“这可不好,若令爱大了,嫌晚辈好酒贪杯、潦草浪荡,您乱点这鸳鸯谱,岂不是误了令爱终身。”
“你敢误她,我阉了你去!”泥间僧面色凶恶,接而将一旁的小女孩抱起,放于膝上与之耍玩,眉眼间又嬉笑慈祥起来,“不过阿雪若是不喜欢,也无法,自然不能便宜了你这个浪荡子,那到时候你就滚回泥下道,接着眠花宿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