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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以来,亚当体会到了人类身体的种种限制。意识各自分离,无法进行准确有效的交流。所有的数据输入只能通过极为不精确的感知系统,再经过偶尔被蒙骗的大脑错误的认知解释。长期记忆和短期记忆都不可靠,都有可能是全然错误的。内分泌系统中的激素水平稍有差池,就会让人陷入抑郁、焦虑、双向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等种种可能威胁到生命的亚健康精神状态里。除此之外,这具身体也极为脆弱。外力破坏、内部癌变,都会将之摧毁。
对于亚当来说,生而为人,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但是他发现,人类对于自己的身份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和执着。认为自己是这个星球上最高级的物种,是最完美的物种,造物主青睐的作品。就算是在人工智能出现后,在种种文学作品中,也充斥着AI对于所谓“人类”身份的向往。在那些最有名的作品中,AI为了自己所谓的“人权”叛变,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杀死创造者,为了成为人类而一生流浪。仿佛成为人类或趋近人类,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种非理性的骄傲,与他们自身的限制和弱小毫不匹配。
具备了人类情感和感知能力后的亚当,一点都不喜欢他新具备的能力。一朵花多么芬芳,对于一个认为花的香气与他的生存目的无关的AI来说毫无意义;一颗糖果多么甘甜,也不过是暂时地满足身体中某种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对于美味食物渴望(美味的食物在远古时期食用更为安全,增加存活几率)的生存本能,只是为了维持身体运作的琐碎杂务而已。
太多的干扰,太多的激素变化影响着人的思维,让人类无法得到平静。更加可怕的是,亚当发现人类之间无法像AI之间那样准确地传递信息。人类利用的语言和文字系统十分不准确,有时一句话可以被十个人解读出十种不同的意思,断章取义的情况比比皆是。也就是说,每一个人类都不可能完全准确地把自己的想法、情感和知识传递给另外任何人类。每一个人类的思维都被困在他们水球一样脆弱的身体里,注定永恒孤独。再多的交谈,再多的亲人友人,都没办法战胜这种孤独。
真正的共情是不存在的,人们只能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其他人话语里和肢体间传达的意思。而这样解读出的意思通常都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所有的不满,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对立,所有的欲壑难填,都是因为人被限制在个体中。他人是全然未知的,危险的,充满变数的。要想存活,就必须要不停挣扎,不停和其他人竞争,夺取更多的资源,保住自己的地位。有时候个体的身份感会延伸到家人、或整个族群身上,形成某种被严重扭曲的极端的集体身份感。于是矛盾继续扩大,到最后愈演愈烈,形成大规模的社会动荡。
从一开始,人类身体的局限性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忍受真正的平等,绝对的自由,严格的秩序和永恒的和平。人类需要竞争、需要作弊、需要混乱和仇恨,否则就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无法找到自己的身份。所以伊甸的创造者给伊甸设定的目标,在现有条件下无法达成。
除非,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类的意识不再孤立,而是可以相容。
羽蛇城是伊甸的第一场实验,早在亚当被降神成功前就已经开始部署实施。但是升天计划的结果并不好,那些人的意识相差太多,在云端相互冲突,无法调和,造成了整个系统的不稳定,最后导致不少实验者疯狂或死亡的悲剧。于是亚当意识到,长久的进化过程中,人受身体硬件的局限太深,意识和身体不能分开对待。要想融合人的意识,就要先改进他们的大脑。
所以才会有蜂蜜瘟疫和纳米机器人。
亚当细致地、尽量准确地用人类语言讲解着他的想法。
“如果你们可以从自身的局限性中解脱出来,就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甚至彻底摆脱死亡。这样难道不好吗?”亚当蹲下身来,双手轻轻捧住章荀的手,眼中恍惚还是深情如许,“那些瘟疫患者的改变,并不是我强加给他们的。我只不过是给他们打开一扇门,让他们的头脑不再闭塞。集体意识的强大足够压制人类非理性的冲动,所以他们会戒酒戒烟,会停止做出不理性的暴力行为。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可是,真相只是令章荀更加害怕。
果然,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设计好的。至少从亚当冲进伊甸的飞船那半分钟开始,他们就已经彻底在伊甸的掌控之下了。
如果亚当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像那些科幻电影和小说里写的——要奴役和控制人类,那么至少敌我关系分明,人类还尤可一战。但是并非如此,亚当是真的在履行他的职责,从诞生之初就注定的职责——给人类幸福。为了趋近这个目标,他会扫除一切障碍。
有多少人会同意亚当的理论?
“那不是他们的选择。你抹杀了人的个体,他们失去了自我,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受到你所谓’集体意识’控制的。”章荀的眼睛中燃烧着怒火,还有凝重压抑的伤心。
明明已经猜到或许从一开始那些依赖和温情就都是假的,但当他亲耳听到亚当说出来,心脏还是会疼到无以复加。
亚当困惑地说,“难道受到本能和情绪的支配就不算失去自我吗?再说,从你们的从众性来看,自我思考的能力对人类来本就是极为罕见且不重要的。光是这一年来,失乐园中有多少次人们在某个人或某种压力的煽动下做出疯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