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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令宣新奇极了。他出身尊贵,从小便被周围人捧在手心。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随意地挟抱过,更莫说那少年带着他在墙头忽上忽下、窜来窜去了。
    几个起落后,眼见着佛寺就在眼前,令宣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对那少年笑道,“还未问过郎君高姓大名?也不知郎君家住何处?”
    那少年一开始权做不理会,后来被缠得烦了,便随口道,“山野粗人,名姓不足挂齿。”
    令宣却是人小鬼大,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慢悠悠地摇了摇,“我听郎君说话,虽是南音,声却不纯,口气之中不乏洛声。且郎君既已知我能作洛声,自己依旧以吴语作答。所以我想...郎君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家中其实是北人南渡?!”
    说完,他狡黠一笑,透出一股机灵劲儿,“郎君,我说得对否?”
    那少年冷冷扫了他一眼,却不做声了。
    令宣拍手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我说中了!”他想了想,又好奇道,“可郎君举止,又不似修佛之人,只不知郎君今日要去建初寺做什么呢?”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脸上的阴霾瞬间集聚。那阴云明明浓得化不开、藏不住,可他将脸一侧,却向令宣弯唇露出个笑来,“汝怎知吾不修佛?!”
    一开口,便是最为地道的洛声。
    那少年眉眼上挑,容貌本就万里挑一,此刻一笑,脸上的郁色冲淡,散朗如一阵清风穿林而过。
    令宣呆呆地望了望他,忽地拉住他的衣袖,“郎君,你笑起来...真是好看!”
    一语出口,那少年周身立时凉了几个度。当今天下人人皆好美姿容,这少年偏偏最恨旁人拿他的容貌做文章。适才那惯偷正是触了他这逆鳞,因而被他重重下手,毫不留情。此刻令宣也这般说,纵使对方只是一名十岁的孩童,他亦是面上作色。
    他方要甩开自己被拉扯的衣袖,却又听令宣叹道,“郎君一笑,模样与我阿父好生相像!”
    那少年一怔,又见身边的小童满脸失落,鼓囊道,“唉...若是阿父的身体能有郎君一半健朗,我便也知足了...”
    “你阿父...病了?”那少年微微皱起眉头,眼睛看着前方的佛寺,道。
    令宣皱了皱鼻子,口气不满,“已经病了好久了...这才刚有些起色,他便拉着阿母,坚持要到建初寺听那竺和尚讲佛...”
    “既如此,你不在寺中陪你的阿父阿母,缘何只身偷跑出来?”那少年的声音似是又冷肃了些。
    “我不是偷跑出来的!城里人都说,要是能从头到尾陪着那佛像走一遭建康,家人这一年就能顺遂安康!”说到这里,他亮亮的眸子暗了下去,“可是...”
    “怪力神鬼,荒谬至极!”那少年当即打断道,“若是今日被那贼人掳去,莫说今年,便是余生,你阿父阿母如何得来顺遂安康?!”
    令宣垂下头去,“唉...我知道错啦!今日幸而得遇郎君,不然令宣一条小命不保。”
    那少年“哼”了一声,再要迈步,却听身旁那小童问道,“那郎君呢?你的阿父阿母,还都好吗?”
    那少年停顿一下,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少倾,忽道,“你不是问我来建初寺做什么...”
    他反手用力,捏了捏那缞麻衣的袖口,“我来此,是为祭奠先君。”
    ... ...
    建初寺外围,早有重兵把守。
    他们的脚程很快,一路竟把佛像巡游队伍远远甩在了身后。那令宣果真出身不凡,他一个小童对着那守门的卫兵出示了个什么物件,那卫兵即刻毕恭毕敬,两人轻轻松松地就进了那严防死守的寺门。
    不愧是江左第一大寺,又逢佛教第一大节,建初寺内香火之鼎盛,令人咋舌。
    一入其中,便有阵阵香烟弥漫、缭绕,直直扑面而来。
    那少年厌恶地捂了捂口鼻,却听令宣脆声一笑,“郎君不惯闻香烛之气否?”
    那少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再不理他,而是留心观察起寺内的情况来。
    佛像未至,浴佛典礼尚未开始,然各世家大族已在开阔的前殿两侧搭好了各色帐幔。
    令宣忽而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指着前方一个宽敞的青色帷幔,喜道,“郎君,那便是我家的帐子!”
    他喜滋滋道,“浴佛礼还未开始,不如你和我一道,先过去见见我的阿父阿母?郎君人品风采,我阿父一定十分喜欢你;郎君助我良多,我阿母一定会重金酬谢你的。”
    那少年闻言,脸色一变,忽地将衣袖从他手中褪出,冷声讽道,“助你是我本心,非为赏识财帛。”
    “郎君,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令宣见他不高兴了,忙摇头解释道。
    那少年却丝毫不想与他和解,“既已寻到你家帐幔,自去即可。”
    言罢,他转身即走,一抹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的人群中。
    ... ...
    这人的性子,好像建康外的石头城,又倔又硬!
    令宣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转身便往自家的帐幔而去。
    帐幔虽已支起,内中坐人却是稀稀拉拉。那守帐的两名仆役甫一见他,便是又惊又喜,“县主,你可平安回来了!”
    原来这做男装小童打扮的,不仅是位小娘子,更是位王室的县主!
    另一名仆役诧异地向她身后望去,道,“县主怎么是孤身一人,云娘她们呢?”
    令宣甜甜一笑,避开了追问,这回她没有刻意压低声线,“阿父阿母呢?”
    “郎君和郡主都还在后院的客房歇息,等一会儿典礼时分才能过来...哎,县主,你又要去哪儿?!”
    令宣挥了挥手,声随人走,远远传来,“我去后院寻他们!”
    ... ...
    这个建初寺,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阿父出身不凡,兼之声名在外,生平最喜结交朋友,这建初寺里的竺和尚便是他的一位老友。一年到头,他们两人总是要论几回禅,谈几回玄,弈几回棋的。而她是阿父唯一的孩子,自然也常随阿父,一道来这寺中。
    竺和尚知道阿父体弱喜静,便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处挨近竹林的幽静客院,因此每次来,他们家都会安置在那同一处。
    刚绕到后院,令宣放眼一瞧,便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才刚分开,她便在后院又见到他了。
    建初寺很大,不熟悉的人头一回来,往往会走错路。那少年想要祭祀亡父,那么要去的地方,势必就是前院偏殿的佛牌祭拜之所;而后院因着安静,多是世家大族、达官贵人休息的地方。
    令宣刚想喊那少年,为他指路,再一想起方才临别时他硬邦邦的态度,她便不满地嘟起了唇。她这边还在犹豫,却见那少年向着一名比丘打听了什么,随后,他竟一径往西侧的一趟厢房而去。
    那少年步伐坚定,十分果决,令宣心中不由生疑。
    她与那少年虽只萍水相逢,但她只道他脾气不好,心肠不坏,却不想此人竟是别有所图——想来,他之前所谓的祭父之言,都不过是为了掩盖目的,欺骗自己的谎言。
    思及此,她有些难过地垂下了眼睛,而后,她捏了捏小拳头,又远远地跟在那少年的背后,悄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 ...
    那少年一路走到一间最偏的厢房前,他先是在外头默默站定,听了听里面的声响。
    随即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
    这一下,他足使了十成的力气,那两扇房门先是重重地弹开,接着又“砰”地在他身后合上。
    只在那一刹那,跟在后面的令宣就看到了房梁上悬挂得白幡,以及正中央高案上摆着的香炉和灵位。
    难道,他竟真的是来祭父的?!令宣心生困惑,忙匆匆赶到了那房门外。
    门,并未完全合上,那进去的人也没有想过要费心关门。
    令宣忙趴着门缝向里看去,只见屋中阴暗沉郁,四面窗纱皆落,只高台上点了许多蜜蜡,用以照明。
    在那少年对面,有三人从地上站起。
    那三人年纪亦轻,生得相像,又俱穿缞麻,一看便是兄弟三人在为家中长辈祭奠。但连那三人中最小的那个,看来都比那少年的年纪要大上一些。
    为首那人半是疑惑,半是心惊,又被这飞来一脚激得恼怒,“汝何人...竟如此无礼?!”
    那少年朗声一笑,“你们,便是江麟的三个儿子?”
    直呼名讳,是为不敬。为首那人顿时怒气勃发,“先公之名,岂是你能叫得?!...无知小辈!”
    那少年冷声一笑。
    他的位置背对令宣,她只看到他欺身上前,嘴上道,“故人之子,特来拜会!”紧接着,传来了一声刀刃入肉的闷响。
    那少年右手间似有寒芒,他利落地一刺一拔。等两人错身而过时,为首那人一下便跪倒在地,胸前正中央开出了一朵越来越大的血花。
    那少年根本不是来祭拜的,而是来杀人的?!
    令宣惊得“啊”了一声,她赶忙双手捂唇,幸好屋中那其余两人也同时发出了吃惊的叫喊,“阿...阿兄——”
    “你,你到底是谁?!”
    那少年踢了倒在地上的江家大郎一脚,再笑了一声,上前阴婺道,“江家人真是好记性...你们都忘了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出手如电,揪住了江家二郎的衣领,一字一句道,“先君...宣城内史桓彦!”
    桓彦二字一出,好像晴空中下了一道霹雳,屋中两人顿时抖如筛糠,“你...你是桓彦的儿子?!你竟然没死?!”
    “让你们失望了!”那少年语气阴森森的,“五年前苏峻之乱,尔父江麟与我父同在宣城共事,却勾结叛军,背弃我父与宣城百姓。”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宣城的最后一战,何其惨烈?!先君战至最后一卒,宁死不降。苏峻大怒之下,城破后竟将先君活剐...”
    “尔父害了先君性命,平乱后竟仍能趋炎附势,苟全人世...真是好本事!”说到此处,那少年顿了顿,讥诮道,“我后来还听说,那江麟皈依了佛教!”
    令宣心中一颤,却听桓崇笑声渐低,笑得愈恨,“呵呵!这世道何其不公?何其可笑!”
    那江家二郎不住挣扎,“不...不是这样的...父亲他...他亦很是懊悔...你,你别杀我!!”
    桓崇冷冷一哼,却道,“迟了!”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江麟不是崇佛吗?!我桓崇便在这建初寺中、佛诞之时,杀了江麟三子,以慰先君英灵!”
    话音刚落,他右手一翻,手中短匕毫不留情,直接捅进了江家二郎的脖颈。
    手起匕落,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溅满了一扇墙壁,连梁上悬挂得白幡也染上了一道道盛开得红花。
    那江家三郎年纪最小,等一连两位兄长殒命当场,他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跑到门边,拼命喊道,“杀...杀人啦!”
    可他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腿软、脚软、声更软,连房门都未完全推开,便被身后上来的桓崇一脚踩在身下。桓崇的眼冷心更冷,他右手一刺,像杀鸡一样,将那利刃深深地埋进了江家三郎的咽喉。
    匕首抽出,血溅三尺。那江家三郎抽搐了两下,喉管里发出了“咯咯”两声,便和他的两位兄长一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地上的江家三郎,死得时候眼睛还是瞠目大睁的。
    令宣对上他死鱼一般的浑浊双目,手脚冰冷,僵立当场。
    屋中那混着浓重血腥气的檀香味,直往她的鼻子里钻,让她恶心欲呕。
    就在这时,那房门却自内而外,渐渐开启了。
    令宣浑身微微战栗,双眼却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向上望去,先是一袭被鲜血染得淋漓的缞麻衣,再是仍握着匕首的右手,因为握得很紧,那人手背上的青筋甚至还在不停地跳跃。
    最后,是那人俯视下来的一张脸,一双眼。
    面白如玉,秀美如画,右颊上那被溅到得一泓血迹,不仅无损于他的容貌,反而平添了几分诡谲的妖异。
    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但眸子里却迸射出一腔的狂热,嗜血,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