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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她之所以对容非起疑,最大原因在于,以其身份地位,在家宴后火速赶到疑点重重的小镇,必定另有所图。
    但从他与秦茉微妙的暗涌可判断,“情”字,成了最合理、最贴切的解释。
    容非被她揭破,尴尬一笑,眸底隐隐酝酿着骄傲,半晌后,坦然道:“镇上之人,包括秦家姑娘在内,皆不识我真姓名,更不知身份,还请杜指挥使为我保守秘密。”
    他两颊的红意无法伪装,话中提及“秦家姑娘”时,语调温柔得像掺了水。
    杜栖迟阅人无数,自是知晓,唯有情到深处之人,才有此状。
    如此一来,贺家家主冒充画师到长宁镇小住一事无碍她的公务事,她决定放他一马,以免把江南的路堵死,当下颔首应允:“好说。”
    事已至此,她不必再请容非入内详谈。
    清眸环视,她淡然一笑:“时候不早,七爷请回吧。贺家八卫名不虚立,我无需派人相送,请。”
    容非亦懒得恭维她的观察敏锐,礼貌道别,自行从侧门离开。
    出了他最熟悉不过的东苑,独自走在窄巷内,身后暗影飞掠,如鬼如魅。
    行至西苑门外,见楚然迎侯,容非往后一挥袍袖,背后那人便隐没暗处。
    “北松已暴露,换南柳过来。”
    容非冷眸敛去轻松之色,与楚然擦肩而过时,薄唇翕动,以极轻声音,道出这一句。
    ……
    风吹云聚云散,淡月流光也忽明忽暗。
    主院书斋屋顶上,燕鸣远坐于瓦上,捧着一碟桃子形状的小金团,愁眉苦脸,“姐姐,你做的什么玩意儿?好酸!”
    秦茉讪笑道:“原本该放蜜浆,我错手倒了醋,你凑合吃吧。”
    “嫌我心不够酸,是吧?连做点心也放醋……”燕鸣远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含糊抱怨。
    此前,对于这位名门少侠“闲着无事”、跑到长宁镇租房子的行为,秦茉百思不解。自见他藏身树上窥探青脊入镇,又对杜栖迟表现出异常冷漠的情态,她大致懂了七八分。
    少年郎矜娇傲然,抹不开面子,满腹心事,更是迂回曲折。
    不晓得小豌豆长大后,会否也如此?
    秦茉想起自家小堂弟,暗笑自己想得太远。她水眸凝向远方,混沌夜色入目,无边无际,吞天噬地。
    许久,她微微一笑:“燕少侠,你来长宁镇,是为等她,对不?”
    “……”燕鸣远吞了个小金团,“算是吧……我接到消息,听说她要南下办事,想着许久不见,便来了,可她总嫌我烦。”
    “依我看,她对你很尊敬啊!”
    “那不是尊敬,是怕!是嫌恶!”燕鸣远哭丧着脸,“我做坏事了……我真不是存心的。”
    秦茉与他谈不上多熟络,关于他们师叔侄二人复杂的关系,不好多问。
    燕鸣远则难得逮着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丢下半碟小金团,开始大吐苦水。
    “秦姐姐,或许你也听说过,我爹娘成亲晚,我生下来时,师姐们已成亲,儿女比我还大几岁。我是这一辈中年纪最小的,不光爹娘疼爱,所有人争相把我捧在手心。
    “如江湖传言那般,我的确有着无人可比拟的出身,就算随我那郡主师姐到京城游玩,仗着爹娘、姐姐们、姐夫们的名气,王公贵族子弟也对我礼让三分,还会争着拉拢我,更别说行走江湖了。
    “江湖上的人……一听说我是南燕和西月的儿子,便蜂拥而至,大力追捧。不管我到哪儿,只要身份公开,你那日看到的场景必不可少。其实,我压根不愿顶着家里的名声招摇撞骗。师门上下均为人中龙凤,连师侄都混得比我好,显得我特没用。”
    秦茉安抚道:“怎会没用呢?上次那两个人打架,是你发暗器阻止的,对吧?你免去了一场血光之灾,很了不起。”
    “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小的好事做多了,也是积善啊!”秦茉柔声道,“好男儿志在家国大事固然是好,可每个细微之处同样重要,不是吗?我相信,另尊南燕大侠不会只挑大善而为。”
    “对,”燕鸣远顿然醒悟,“跟姐姐一样,小的好事一件一件来,也能影响好多人。”
    “……?”秦茉突然心惊,此话何意?
    燕鸣远见她惊中带恐,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姐姐以为……我会无缘无故住在你家?还随随便便乱喊人‘姐姐’?你的所作所为,我早查得一清二楚,也知晓你是一位勇敢正直的姑娘,与我的师姐们相类,我才觉得分外亲切。”
    秦茉绝没料到,他竟连她那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查过!那杜栖迟……
    夏夜的凉意瞬即渗透入心,心在顷刻间凝结成冰。
    梦境中那双锐利的眼睛再度浮现,如悬浮在这墨色夜空中,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既像追踪她的那名中年男子,也像青脊指挥使杜栖迟,像极了每一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接近者。
    燕鸣远眨了眨眼:“我在夸你呢!你怎么一副害怕的模样?噢……我懂了,你担心我泄密?噢,因为那帮人满镇子乱找的东西,在你手里。”
    满镇子乱找……“风影手”所谓的藏宝图。
    “不,”秦茉黯然摇头,“这世上,根本没有藏宝图。”
    “嗯,我知道,那不是藏宝图。”
    转眸直视她惊疑不定的双目,燕鸣远脸上惯有的天真与稚气,瞬息间一扫而空。
    良久,他缓缓补了一句:“我还知道,那是什么。”
    薄薄月华如冷霜,在他眼角眉梢淡淡染了一层神秘迷雾,年少的面容陡然变得深沉如浓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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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燕鸣远那句话, 风里低回,意犹未尽。
    他知道?
    “到底有何秘密?”秦茉心中一紧张,不顾男女大防, 一把抓住燕鸣远的手臂。
    不料对方内力深厚, 遇外力时不由自主起了抵御之力, 弹得她五指发麻, 好生疼痛。她急忙撒手,乍舌不已。
    燕鸣远俊容漫过歉然之色, 温言道:“抱歉啊,没来得及收住。”
    “什么?”秦茉追问,“不是藏宝图,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燕鸣远垂眸,似妙手丹青所绘的眉眼, 沉静如夜雾。他低叹一口气:“你不知为妙,把东西藏好;若交出来, 只有死路一条。”
    秦茉的心倏然一抽搐,严重至斯?把东西藏好?关键是,父亲留下的事物太多,她无从分辨大家所求为何物。
    莫非是盗门秘笈?
    昔年, 父亲之所以将秘笈占为己有, 是由于盗门巨变,出了不少奸恶之徒,随后被剿灭掉一批。所剩者如他,仅专注于盗窃技巧的研究, 并不做作奸犯科之事, 没多久便为青脊所用,专门为皇帝窃取机密。
    这秘笈跟武林中人有何关系?不, 不可能,高手岂会将这点旁门左道的书册放在眼里?
    秦茉茫然望向燕鸣远,悄声道:“我连那是何物也不晓得,怎么藏啊?”
    “秦姐姐,实话实说,我无意中听到三位姐夫相谈才知晓此事,”燕鸣远神色凝重,“他们曾为青脊顶尖人物,麻雀爹目前还在任。这秘密若从我这儿宣扬出去,恐怕他们仨首先灭了我。所以,我只能提示到这一步,你且当从未与我谈及。”
    秦茉知事关重大,但他这么一说,更让她云里雾里。
    “还有,”燕鸣远凝神戒备,声音压得极低,“麻雀虽死活不说来长宁镇所为何事,但我猜,十之八|九,与你家有关。”
    秦茉从他口中得到证实,念及秦家老小,从年迈的宣婆婆夫妇,到稚龄的小豌豆,她全身发抖,双唇直哆嗦,语不成调:“你、你……”
    “你想问,我会不会告密?”
    秦茉明净的瞳仁因泪意氤氲而沾染了几分朦胧,她紧咬下唇,郑重颔首。
    “放心吧,我不会。”
    此言如一束亮光,直透进她内心无穷尽的灰暗。她颤声问道:“为何?”
    “首先,小麻雀这丫头,自幼寄人篱下,性子孤傲,野心却很大,查案办事只凭能力。我若助她,她定会与我绝交;
    “其次,她凡事瞒我,冷落我,疏远我……以前犯的错,我燕鸣远自会担当,其余的,我才懒得管;
    “第三,我方才也说了,你人好,值得交个朋友。出卖朋友之行,我干不来。”
    秦茉目视比她小两岁的少年,即便他平日里各种撒娇耍啦、口没遮拦,但他的内心清澈澄明如水,无分毫杂质。
    “谢谢你,燕少侠。”她由衷致谢。
    燕鸣远剑眉扬起鹏程万里之意,醇嗓悠然:“以前,姐姐们常跟我说,天下之大,处处皆有韬光养晦、藏而不露者,有的身怀异能,有的学识渊博,他们一生中不见得会做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会秉持一身正气,尽己所能,守护家园、守护一方。”
    片晌后,他从思忆中回过神来,笑道:“秦姐姐,令尊和你,亦如是。”
    “我爹……?”
    燕鸣远笑意高深莫测:“我在你这儿住了一月有余,已多方求证,当年的秦东家夫妇,常年设小酒馆于官道旁,备歇马杯供往来行人解乏,分文不取;雪天亲立于坊前,迎宾就家,具酒驱寒,年复一年。有此心者,纵然为盗,也是侠盗义盗,绝非大奸大恶之徒。”
    有关儿时的零碎记忆翩然而至,诚然,秦家酒坊鼎盛之时,父母、叔婶皆做下各种不求回报的善举,到了她和魏紫接管后,一则最开始近乎捉襟见肘,二则秦茉刻意低调,尽量将小日子过得平淡些,以免受到过分关注。
    忆及父母和叔婶的音容笑貌,秦茉眸中泪水打转,难以自持。
    燕鸣远见她泫然欲泣,微感慌神,软言抚慰:“姐姐,令尊之事,江湖传言半数不实。旁的不说,单单是二十年前凤阳首富库房被盗一案,并非他所为。”
    “你从何得知?”
    “那案子,是我四师姐和四姐夫初识时,联手干的好事。”燕鸣远尴尬一笑。
    “原来如此。”秦茉破涕为笑。
    二人并坐屋顶,燕鸣远把话说开了,絮絮叨叨聊他的姐姐们和姐夫们美满姻缘,言语间不时展露向往之情。
    提到杜栖迟,他语带沮丧:“她已经找到属于她的路,终究要飞离。我没想好,是继承我娘开创的门派,还是像我爹那样自由自在。”
    “不论走那条路,你终将有所作为。”
    “嗯,”燕鸣远笑得笃定,“你也是。”
    “我?能有什么作为?”秦茉轻叹一口气,她还有别的选择?
    燕鸣远神秘一笑:“继承家业或嫁人,你都会过得称心如意。容大哥人挺好……”
    他突然把话题转到容非身上,秦茉顿时心跳乱了节奏,急急分辩道:“我、我又没说要嫁给他!以后……别乱说!”
    “哦,”燕鸣远嘟着嘴,“那我待会儿回去,帮你带个话,让他早日死心。”
    “……”秦茉疑心他故意装出纯真的模样来逗自己,负气道,“谁让你传话了!再说,他未必对我有想法,你你你别胡说八道!”
    “当我是瞎子?”燕鸣远翻了个白眼,“别看他老穿那几件袍子,还一副穷酸样儿,实则出身、家境相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