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容非单凭这一点,已知悉燕鸣远所知内情,比他想象的,多很多。
秦茉对这少年招认了?招认了哪些?
三更半夜,两个大男人,在一封闭房中,互相猜忌,互相试探了一宿。
最让容非震惊的是,青脊所得消息,似乎出了点偏差,竟认定“风影手”是那画图督建长宁镇的容姓男子,也就是容非的父亲。原因是,父亲曾与青脊的一名指挥使来往密切。
而那名指挥使,姓龙。
容非前后一对照,大致了解来龙去脉。
父亲擅丹青,常年为一名姓龙的青脊“黄”字铜牌指挥使提供嫌犯肖像,因游走各地,行踪不定,被误以为其得力助手“风影手”。
而秦茉父亲,表面是小镇酒坊东家,为人和善,博恩广施,看似与青脊毫无关联,实际上才是真正的“风影手”。
所以……与秦茉定亲的龙公子,是那位指挥使的儿子?
容非醋意汹涌,凿穿龈血——凭什么!秦茉父亲因对方为指挥使,就随随便便定了亲?过后甚至甘愿让女儿为此耗费大好时光?
而燕鸣远由容非的反应中断定,曾于孩童时代改名换姓的贺家家主便是那容姓男子之子。
鉴于他比青脊得悉更多,知晓外界所寻之物在秦家,因而劝容非和秦茉尽早避祸。
——燕少侠,以你的身份,以及你与杜指挥使的关系,为何要干涉这些?
燕鸣远的回答是,大丈夫行于世,从于心,他暂时不具备像他父亲南燕那的能力,尚未能担当起家国兴亡的重责,但他会其尽所能行仗义之举,包括帮助他所信赖的朋友。
天快亮时,燕鸣远透露,青脊所寻之物,是一装有机密的暗匣,他没敢告诉秦茉,是怕她为翻出此物而大动干戈,反倒惹来青脊怀疑。
他还说,十日后,他母亲过生辰。由于父母四处游玩去了饶州府,离此地不远不近,作为孝顺徒孙的杜栖迟,必定会想办法离开几日,赶去贺寿。
他建议容非,私下找寻是否有类似密匣,若找得到,交给他处理。
容非全然不理解燕鸣远此举动机何在。
帮助朋友,却与青脊作对,不就等于对抗皇帝的圣意吗?
燕鸣远必定另有打算。
次日,燕鸣远来去匆匆,外加院里的其他租客出了远门,西苑只剩容非和两名护卫。
容非百无聊赖,命东杨外出探察秦家主院的动向,自己则向南柳讨教防身秘术。他所有的衣袍皆为广袖阔袍,为了行动更方便,干脆脱了外衫,赤膊上阵。
当东杨折返而回,汇报了秦茉的行踪,并说秦姑娘似要来西苑,容非当即吩咐二人回避。
他等了一阵,心血来潮,想躲起来,观察秦茉的反应,因此才有从花架后窜出拦截的一幕。
此际月白风清,灯火柔柔,容非手上锉磨动作不停,细细回想秦茉进院时左顾右盼、寻他不着的失落,并反复回味他偷袭的那一吻,唇角不由自主勾成了月牙儿。
他心心念念的可人儿,心心念念的只有他。
再多风雨,再多阻碍,又有何可怕?
让她那没了影的未婚夫见鬼去吧!
容非于起伏思潮中,无意识将木球磨出一小尖尖,摆弄了半天,瞧不出自己到底折腾了什么。
回望南柳闲坐在角落,一脸深沉,手指轻轻捋着猫耳朵,容非灵机一动,转而拿起刻刀,一点点抠出的弧度,有如他唇畔的淡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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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夜色浓重, 秦家主院人声渐歇,楼前廊下的灯笼,光影幢幢, 于凉风中微微颤抖。
月色随夜风透入, 如流水般皎洁了秦茉的素净面容。
她静坐窗前, 眉眼沉静, 纤纤玉手盘玩木球兔,嘴边揉合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蜜笑。
房间的另一端, 翎儿与慕儿两个妙龄丫鬟分工合作,将秦茉的秋裳、鞋袜等重新整理完毕后,候立一侧,互使眼色。
倘若平日,素来爱独处的秦茉早让她们退下, 今儿怔怔出神,教二人百思不解。
“翎儿, ”秦茉倏然开口,“我嗓子干涩,你去小厨房煮一碗荸荠梨汤。”
往常这事,多由长居主院的慕儿完成, 此刻秦茉如此安排, 必定另有深意。
翎儿恭敬应声,碎步下楼。
“这几日,东苑那边情况如何?是否有短缺未补?”
自青脊进驻,若无别的事, 慕儿半数时间留守东苑。听得秦茉如此询问, 慕儿答道:“姑娘,东西都齐全, 贵客白日忙碌,夜间也时常外出,一切如旧。”
“可曾有异常?”
“若说与平日不同的……大概是,杜指挥使洗净了几件丝绸裙裳,挂在阁楼上晾着。”
秦茉淡笑:“我随口一问,如各位指挥使有什么需要,尽全力满足便是。”
“是,”慕儿踌躇片刻,又道,“姑娘,您让慕儿送画到西苑……因杂事琐碎,忘了向您回报。”
秦茉只是不愿带上两个卷轴去赴孟四小姐之约,当场折返回书斋又太麻烦,才有命她送画之举,本无深意,听她提起,问:“西苑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容公子既茫然,又、又有一点生气。”慕儿不安之情涌现于眉梢。
秦茉自游玩归来,已掩人耳目,抚平容非情绪,闻言,莞尔道:“容公子性情是有些古怪。”
慕儿却耿耿于怀,“容公子似乎讨厌慕儿,好像……每次见到他,他都……板着脸。”
秦茉记起容非手臂受伤后,她曾让慕儿去伺候,被他即刻撵回;她让慕儿送莲蓬给燕鸣远,恰恰容非也在,大抵是吃醋,没给慕儿好脸色;今日容非应是知晓她随孟涵钰外出,却莫名收到两卷画,茫然与生气,在所难免。
慕儿每回皆承受了容非无意间宣泄的醋意,因而对“容公子”心生畏惧?
秦茉浅笑安抚:“与你无关,不必放心上。你若怕他,往后我让其他人去西苑走动便是。”
“不是的……”慕儿松了松气,目光柔软了几分,“慕儿绝非推搪姑娘安排的差事,只怕不慎得罪容公子。”
秦茉有意无意瞥向她娟秀的脸蛋,不知是烛火暖光的缘故,还是多心,总觉她的两颊弥散出薄薄粉霞。
秦茉心头漫过一丝异样感,这丫头……对容非有想法?
她一贯体恤下人,不由得对慕儿的微妙态度上了心。
主仆二人静默相对,秦茉念及一事。
她顺手将贺祁所赠塞给了翎儿,为免厚此薄彼,理当赏慕儿点东西,遂打开抽屉,拿了一支甘瓜花鼠银簪,交到慕儿手中。
慕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惊到了,细看金银线绕城的瓜花精致,周围点缀瓜叶,肥硕鼠儿可爱,她爱不释手,悄声问:“姑娘这是……?”
“近来两头跑,辛苦你了,”秦茉温和一笑,“时辰不早,你且下去歇息。”
慕儿欢天喜地,行礼谢过,掩门而去。
约莫过了两盏茶时分,翎儿用漆红托盘捧了一碗梨汤上楼。
秦茉见青花瓷碗热气腾腾,示意先搁一旁,“午后赏你的,为何不戴上?”
翎儿从怀中拿出掐丝珐琅彩小盒,满脸惴惴之色,“太贵重了!姑娘,我不能收。”
“噢?”秦茉接过,开启盖盒,只见内里放了对金累丝镶珠宝蝶赶菊耳环,镶有红蓝宝石,确非寻常之物。
“此为贺少东家所赠,若被他知晓,铁定要生气。”
秦茉心生忿然,唇边挑起一抹冷笑:“他既说没别的意思,我用来打赏贴身丫鬟又如何了?你留着,适当场合该戴便戴上,无需多心。”
“是,”翎儿又道,“梨汤加了点冰糖,您趁热喝。”
“好。”秦茉舀了半勺,轻吹两下,慢悠悠咽下,入口清甜,潜藏于心底的烦忧似冲淡了些。
…………
秦茉推测,素以官服或男装示人的杜栖迟,忽然翻出女子衣裙,必定另有动作。
果不其然,杜指挥使以紧急事务为由,带了两名女下属同去。
镇上清查的要务,统统交到她的副手兼师兄顾起手里。
顾起此人看上去青年才俊,但秦茉接触过一两回,深觉他武艺颇高,对杜栖迟唯命是从,并无多大主见。
杜栖迟暂离长宁镇的消息迅速传开,镇上的各商家均暗舒一口气。
他们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眼看邻里被搜查,或被带走问话,回来时无伤痕,却精神萎靡数日,无人得知他们到底遭受了何种虐待。
秦茉愈发为难,她本不愿让旁人替秦家受过,但又不得不自私地捂住小尾巴。
送酒工前往红湖镇送跑了一趟,
第一回 送去三十坛,回来后禀报说,客人住在一湖畔的大宅院,内里没什么下人,只让他们把酒放入后院闲置的仓库中。
酒坊管事委婉地问及对方的用意,那客人随口说用于收藏,让秦家人库存充足、人手方便时送货上门即可,拖上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秦茉听罢,震悚不已。
有这样大方豪爽的客人?对方的理由虽牵强,却不含恶意,且出手阔绰,交付的一大笔现银,足可让秦家酒坊填补之前的亏缺。
若不是打压她的贺家人所为,会是谁?
秦茉将认识的、对她展露善意、有财力物力或人脉的友人逐个揣测了一遍。
贺祁和孟涵钰二人算是她近来交往的贵人,可他们毫不知情,明显与此事无关;像是宋安寅那样的同行,不可能具备此能力;而有头有脸的燕鸣远,性子爽直,不会这般迂回曲折来帮助她。
秦茉没忘记燕鸣远所说——别看容非老穿那几件袍子,还一副穷酸样儿,实则出身、家境相当不错,还有四名护卫轮流守着……
难不成,容非委托所识的达官贵人,以此方式资助她?
怀藏诸多疑问,秦茉心不在焉,对着酒坊中的木榨床怅然出神。
师傅正将酒醪装入绢袋,上槽装箱,准备放上加压板榨压,对她怔立在旁大为讶异。
待六尺槽床压出黏稠如羊脂的酒,滴酒有声,浓香四溢。
秦茉染指数滴,轻捻感受新酒的浓稠程度,正欲尝味,却听身后一清朗的嗓音笑道:“‘晓压糟床渐有声,旋如荒涧野泉清’,应如是。”
她的心倏然漏了一跳,转身见容非青袍雅洁,信步穿过一整片陶缸,姿态闲雅,人如玉树,霎时满室生辉。
“容公子屈尊到我这小小酒坊,不知所为何事?”秦茉脸上挂着浅淡笑意,语气礼貌中含混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