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要真说她幸运,也不过就是当年在房价低谷时买了房子,她结婚早,读完研究生就结婚了,恰好双方父母还能一起凑钱给他们买个一百来万的房子。
她的同学里,赶在那一年买房的实在不多,而第二年房价就开始飞涨了,略一迟疑,就再也买不起房。
所以这次来同学会,别看大家都西装革履,鲜衣怒马,女生们都拿着几千上万的名包,但有自己房产的还是不多。
堵车不厉害,李如洗准时在十一点到了母校门口。
班里当初的同学三十多个,已经到了快二十个了,他们班两三年办一次同学会,来的人一向齐全,毕竟都在一个圈子里混,这也是一个联络感情,拓展关系网的好机会。
见了面是各种各样的嬉笑寒暄,或真或假亲密无间的打闹调笑,李如洗躲开以前关系不那么好,感情不到位的过度寒暄,和之前关系好的几个女生扎堆去了。姑娘们现在还有几个未婚,也有好几个孩子妈了,但大都孩子还小,李如洗小学时跳过一级,因而大学时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却是其中最早结婚的女生之一。
最近的经济形势,离奇的案件,最近大火的电影和书,好吃的馆子,近期出国旅行的见闻……她们有着无穷无尽的共同话题可聊,其实平时联系也不少,微信朋友圈天天互相捧哏的。
女同学们说话风格也大不相同,有的慢条斯理,有的又急又快;有的故作娇嗲,有的故作爷们;有的大大咧咧,有的语必真诚状;有的丝毫不留情面,总是一针见血,有的过于委婉,转来转去说不到重点……平时的职业化语言说多了听多了,恢复到大学时代的交流方式,大家都觉得特别高兴。
聊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提到了沉重的话题。
“你知道吗?”宋娴小声道:“隔壁经济学系的程林国……没了……”
“啊?怎么没的?”几个女生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问。
“车祸吗?”
“加班太多,心肌梗死?”
“……”
“不是!”掌握一手信息的宋娴叹了口气,“胰腺癌。”
“啊……”带着震惊、遗憾和沉重。
“这么年轻就得胰腺癌……”
“胰腺癌在癌症里确实算很严重的。”
“不管什么癌,咱们这个年龄得了,也活不长……越是年轻,新陈代谢越快。”
“唉,现在癌症越来越低龄化了……”
“不行咱们也得定期做些筛查……”
“我爸单位有个同事的儿子,比我小两岁,胃疼总是不在意,结果,去年查出胃癌,晚期,查出来之后只活了三个多月,啧啧,他老婆生完孩子还没满月啊……他们家也就这一个儿子,我爸说,他那个同事好像突然间老了十岁,也不爱说话了……唉,那男孩小时候还经常和我一起玩呢!人生无常啊……”
言者叹息,听者沉默,即使是每次见面都保持十分快乐心态的女同学,也无法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还能轻快得起来。
李如洗觉得心里好像压了一块石头,她胃也不算很好,有时隐隐作痛,或许,最近去查查?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生根,盘踞下来,起初轻轻的,却有无形的丝盘旋而出,占据了她大部分注意力,连接下来的聊天、聚餐、男同学提议的小活动都参加得心不在焉。
旁人在耳边的欢笑声总令她隐隐有一种疏离感,仿佛隔了很远的地方。连一直不对付的那个女同学特意过来向她炫耀和挑衅,她都带着礼貌的微笑淡淡地回应。
“你这是怎么了?”和她关系最好的章洁轻轻推她胳膊,“这不像你啊!你的战斗力哪去了?以往不是每次都要以让她哑口无言告终吗?”
这倒是真的。
李如洗笑了,但笑容依旧算不上欢畅,悄声跟她说:“可能年纪大了吧?今天被宋娴她们一说,我就总是觉得自己胃也不好,得去查查幽门螺旋杆菌……前一阵子我晚上总有点饿得疼的感觉,明明不饿也会这样……打电话问我爸,我爸说疑似十二指肠溃疡,我就没去医院看,你也知道,挂号什么的太烦人了,再做做检查说不定一天就耗进去了,我哪有这么多时间……就自己买了点奥美拉唑吃了……”
章洁也笑了:“女勇士也有怕死的时候啊!……别瞎担心,你能有什么事?不过去看看也好,虽说你爸是医生,毕竟相隔千里,也没法做检查,只能听你说说。”
李如洗点头。
她觉得好友说得虽然合理又熨帖,却并没有说到她心上。
毕竟隔了一层,不明白她的担心。
她希望能听到她说:胃疼的多了,胃癌能有几个,你的毛病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胃炎啊,溃疡啊,回去要好好注意了,饮食休息要规律……
这么想着,她更加觉得自己寝食难安,立刻拿出手机,预约挂号。
第3章 医院检查
李如洗周一挂上了号,她就请了半天假,等周一送完孩子上学,她自己去了预约好的三甲医院,这是这个都市诸多三甲医院里离自己公司最近的一家。
消毒水的气味,过于明亮的光线,熙熙攘攘的病人坐满了候诊区,尽管有预约,她还是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四十多岁的女医生闷着头,用最简洁的话问她病情,态度称不上不好,但透着疲惫和冷漠,只有在她的描述非常具体,用词相当准确时,才微微带着惊讶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态度和缓了一些。
“今天吃早饭了吗?”女医生问。
李如洗早想到要做些检查,特意早上没吃早饭,“没吃。”回答得底气十足。
女医生点点头,想了想,说:“不要钡餐了,直接做胃镜吧。”又问她:“做胃镜至少要前八个小时不能进餐,你昨晚熬夜了吗?吃宵夜了吗?”
李如洗微笑摇头:“没有,没有,大夫放心吧。”
女医生满意地点点头,给她开单子,让她去采血、缴费和做检查。
采血、缴费和做检查又是一一要等,又将近两小时过去了,眼看快十一点了,才终于轮到她。
还算幸运的,很多人今天要先预约,明天才能做。
这还要归功于她不吃早饭的先见之明。
李如洗受不了清醒着被一根管子插进胃部,强烈要求做的无痛胃镜,无痛胃镜需要静脉麻醉,签完知情书,她进了内镜室,里面有两个女医生,还有不少设备,一个女医生给她喝一小瓶不知道什么药水,感觉颇为难喝。
喝完之后喉咙麻木,吞咽口水都困难。
这时候女医生示意她躺下,给她插鼻管,嘴里也要塞一个漏斗状的东西。
一边问她:“你怎么一个人来啊,怎么没人陪你?”
李如洗怔了怔,笑容便有点挂不住。
陈琢理……她根本就没告诉他。
也不想他因为要陪她而去请假。
更不想听到他嘲笑她杞人忧天。
她好像已经很久都对他没什么期待了……
举目四顾,似乎是有点凄凉。
无论是在她之前做的病人,还是等着将要做的,几乎都是有亲友相陪的,没有谁像她这样,自己孤零零来,形单影只……
她嘴里塞着东西,勉强挤出个笑容,含糊道:“我……寄几也……可以。”
看在女医生眼里,不知道显得多么强颜欢笑,多么可怜。
麻醉师这时进来了,是男的,人高马大,穿着绿色手术服。
麻醉针刚刚推进去,李如洗就失去了意识。
她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梦,有的很美好,有的很焦虑,梦里她不知道是在让谁别走,又或者失去了什么,一直在寻找。
醒来好像是被谁强行弄醒的,被从梦里拉出来,浑身疼痛,好像散了架一样,嗓子喑哑得说不出话来,头疼,眼睛被阳光刺痛。
把她从梦里拉出来的,大概就是阳光吧。
她眯着眼睛,看到不远处的护士。
护士微笑着,说:“你醒了?这里是苏醒室。你还要卧床一小时,两小时内不能开车,有没有家属能来照顾你接你的?”声音在医护人员中罕见的温柔,带着同情的味道。
李如洗眼前掠过陈琢理英俊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想打电话叫他来,她有点费劲地摇了摇头,说话时发现自己声音很低弱,尽管她已经很用力了:“……不用了,谢谢,我自己躺会再走吧。”
这一次,同情已经公然到达护士的眼底,她几乎是柔声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吐吗?一个小时后才能喝水。”
李如洗给她挤出一个微笑,“好……谢谢你。”
温柔的护士交代她“有事就叫我”,就暂时离开了。
李如洗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隐隐听到蝉噪,阳光在叶子上泛着金光。
中午了,医生护士也该吃饭了。
她想。
这个时候,噗噗在干嘛?在幼儿园吃饭?下个月就要离开幼儿园了,九月就要进入小学了,七八月还要去上个学前班……
陈琢理在干嘛?中午他在食堂吃,法院最近又有新去的女实习生了吧,年轻,懵懂,会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看英俊的前辈,跟闺蜜发微信:“我实习的法院有个法官好年轻啊,帅呆了啊啊啊……”等到某个时候发现前辈还弹得一手好琴,唱歌动听,篮球打得也帅,就总有不那么坚定的姑娘想去飞蛾扑火。
陈琢理呢?他出轨倒是不会出轨的,但是李如洗知道,他享受这种感觉,被年轻的姑娘们簇拥和爱慕。
还有父母,他们又在干嘛?最近出去旅行了吗?哦,对,刚从海南回来,大概早上携手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菜,回家妈妈做菜,爸爸在帮忙,然后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讨论露台上的花和最近的新闻,还有老同事老同学老朋友的近况……他们若是知道心爱的独生女儿此刻单独在这里等待麻醉过去,又会说什么?
李如洗闭上眼睛,微微扬起嘴角,这是一个防御力很高的笑容,曾经支持她度过很多次自觉艰难的时刻。
不过是自己来做个胃镜,有什么好矫情的?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麻醉的效力过去,胃部的刺痛感慢慢清晰起来,不算太严重,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李如洗紧闭双目,皱着眉,默默忍受。
突然想起不能皱眉,她额头上已经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纹了。
她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防御性微笑也维持不住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护士吃完饭回来了,轻快地问她:“觉得怎么样?”
李如洗说:“有点胃疼。”
护士说:“这是正常的,这几天可能都会有点刺痛感,有的人还会呕吐。”微笑着说这样的话,让人觉得她似乎很乐见此事。
李如洗再度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烦躁,道:“护士,我的检查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护士去看了下资料,抬头道:“给您取了一小块做活检,病理科要两天才能出来结果。你后天来取吧。”
活检。
为什么要做活检?
李如洗心里一沉。
也就是说,她的情况真的不是很乐观吧?
两个小时之后,她自己开车,离开了医院,去了公司。
她想再去找医生问问为什么要做活检,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消化内科门口,又转身走了出来。
大概是情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