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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节

      被裴原看得后背发毛,乐徐依依惜别了那个娇羞的小丫鬟,转身往屋里走,边问:“怎么样,今日好些了吗?”
    裴原“嗯”了声。
    乐徐挑眉道:“你整日都想些什么呢,如同个木雕一样,在一起一个月了,没见你笑过。”
    裴原反问:“我为什么要笑给你看?”
    乐徐失语,半晌后无奈道:“也行。”
    裴原不再理他,将手伸进前襟摸索,摸出个小木棍来,又掏出一把匕首,低着头认真地在上面划了一刀,再来回刻磨,让那道划痕变深。他左手不能使力,动作缓慢笨拙。
    乐徐瞧见,那根小棍子上已经整齐地被刻了许多道痕迹,疑惑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数日子。”
    裴原吹掉棍子上的木屑,从头到尾又数了一遍,一共三十二道。
    这意味着,他已经三十二天没见过宝宁了。
    裴原思考着,他离开时,宝宁有孕三个月,现在四个月出头了,肚子应该变大了吧。他用右手在小腹前比量了下,心想着,该有这么大了,里头住着个小生命,是他们的孩子,再有五个月就可以呱呱坠地。宝宁那么怕冷,肯定每天都穿得很多,将自己裹得像一只毛绒绒的熊一样。裴原想到她在雪地里摇摇摆摆和圆子打雪仗的样子,还有那次吉祥不小心打碎了她的花瓶,她生气地拿着小棍子追着吉祥满院乱跑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了下。
    但转念又想到,现在的宝宁没了他守在身边,丰县的情况到底还好不好,她的身体好不好,她会不会因为害喜吃不下饭,因为担心他睡不着觉?
    裴原又笑不出来了。
    他感到无比的心疼和愧疚,他没能陪着宝宁度过她最艰难的时光,他将宝宁一个人留在了那么危险的地方,她该多么害怕啊。她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是需要被守护的,但是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将重担推给了她。
    宝宁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哭?
    他又该怎么补偿她,怎么哄好她?
    乐徐沉默地看着裴原表情的变化,早就习惯了。从他醒过来的那天就这样,神神叨叨的,只要不谈事,就坐在窗户边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
    屋里安静地只能听见木炭燃烧的声音。
    外头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裴原抬头看过去,是宿维。他面色焦急,手中捏着一封信。乐徐一眼便看出来,这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他不便再留在房中,到桌上取了几个果子藏进袖子里,有眼色地离开。
    宿维道:“王爷,派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人刚刚回来,果真是有事发生了!”
    裴原把他的小木棍妥帖地放回胸前,淡声道:“说说看。”
    “陛下,陛下病危了!”
    裴原猛地抬头看过去,不可置信地重复了遍:“病危了?病危是什么意思,太医怎么说的?”
    “就是,就是随时都会驾崩。”宿维硬着头皮道,“三殿下和五殿下都回京了,东宫无主,现在宫里乱成一团,表面上都是为陛下的病焦虑,其实暗地里各有动作,都想夺位。董相率领他的一众老臣,说五殿下年幼,且没有做君主的才能,提议拥立三殿下即位。沈皇后一党拒不同意,但是董相势大,三殿下在朝中也人脉甚广,沈皇后得不着什么好处,已经处于下风。咱们原先派去的传令兵都被董相扣下了,本该运来燕北的粮草和辎重也被扣下了,董相应是和三殿下串通好了,就想着借这次战役困住您……好护着三殿下一举登基!”
    宿维说着,愈加气愤:“我一双瞎眼,原先还当董相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所以才甘愿归顺他门下,没想到他包藏祸心至此!现在想想,戴增那厮应也是他早就安插到我身旁的,现在竟还敢拦截援兵和粮草了,实在无耻之极!”
    裴原沉思半晌,忽然道:“不对,董玉树虽为百官之首,但也没法将手伸到军中去,现在京中掌管兵营诸事的,该是大将军冯虎昌。冯将军一向正直,裴霄早先也想要笼络他,他一直不耻,难道现在也与裴霄同流合污了吗?”
    宿维道:“王爷,这次的探子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女子,说是您的妻妹,荣国公季昌平的四女儿,原先的太子侧妃季嘉盈。季夫人说,她知道关于冯将军的消息,想要见您。”
    裴原震惊一瞬,赶紧正色道:“让她进来。”
    第160章 夺位
    很快,季嘉盈便被人搀扶着走进来。她一路快马加鞭奔波回来, 因着冷风吹打, 脸上肌肤已经不像原先光润, 变成了血丝覆盖的红色, 手上也生满了冻疮,从进门起便一直哭啼, 见到裴原后大喜过望, 扑通一声拜倒在裴原脚下,大哭道:“王爷, 您救救我吧,我不想叛国,也不想死啊!我知道原先对您不敬,对妹妹不好, 我已经知道错了, 我是个见风使舵的糊涂人,我在这给您磕头赔罪了, 但是求您救救我吧!裴霄绝对不能登基, 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魔头, 他要是得逞了,大周就完了!”
    裴原皱皱眉头, 让人将她扶起来:“赐座。你喝些茶水, 慢慢说。”
    对于季嘉盈,裴原本也只是有些讨厌,她从前那些行径不甚讨喜, 但若说歹毒,倒也不至于。宝宁是重亲情的,不喜欢这个姐姐,但也没有非要与她纠缠不休,置她于死地的心思。更何况,他们能够成亲,阴差阳错的,还要感谢季嘉盈当时的那通折腾。所以,裴原对季嘉盈的态度就显得平淡如水,既不亲近也不抗拒,如同对着个陌生人。
    这样的态度反倒让季嘉盈恐慌了,她不敢起身,不住地磕头道歉:“王爷,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以后叫宝宁姐姐好不好?我把这些年欠她的东西都还给她,我就是蠢了点,但是我真的没那么坏……求您了王爷,救救我吧,救救大周吧!”
    裴原和宿维对视一眼,均感到不敢相信。
    季嘉盈以往的飞扬跋扈他们都是知道的,如今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让她成了这样畏缩的人?
    宿维亲自去将季嘉盈扶起来,温和道:“季夫人,您不必害怕,有什么话说出来。”
    季嘉盈坐在凳子上,掩面痛哭:“王爷,裴霄他,他给我下了毒,让我去勾引冯将军,与他苟合。这种毒叫并蒂莲,种在女子的身上,若这个女子与别的男子,就会将毒传下去。这毒会死人的!裴霄威胁我,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去做,就不给我解药,他将我送到将军府去,让我装成去投奔的样子,冯将军喜欢我,没有拒绝我……我就犯下了错事!”
    她哭得更加厉害了:“但是我害怕,我后悔……我知道这样不对,我不敢再去见裴霄,我怕他杀了我,或者让我做更加龌龊的事。我看到有人在将军府旁打探情况,我想着要赌一赌,就去找那人了,我告诉他我是谁,然后就来了这里……”
    宿维焦急问:“冯将军现在如何了?”
    “我不知道。”季嘉盈木然道,“可能,就像我一样吧。冯将军不肯答应与裴霄结党,裴霄不会放过他的。”
    她把袖子挽起来,露出满是斑驳伤疤的胳膊,上头大片大片的红斑与疱疹,许多已经溃烂流脓,看起来恐怖异常,宿维见到了都倒吸一口冷气。
    “找乐大夫来,带她下去诊治,好生休养。”裴原吩咐完,转动轮椅往门外去,“宿将军,你与我一同,去见见大殿下。”
    ……
    在裴原醒来的当日,他便派人与乐徐一同,去将裴澈接了回来。
    当时遭到了阿丑的激烈反对,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那日派兵屠了齐连山的人是裴原,觉得他居心不轨,险些与去接人的小分队同归于尽。后来是裴澈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亲自出来,听了乐徐和宿维的劝说后,同意与他们一起回到代县。
    裴澈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他失去了右臂,但左手慢慢地恢复了力气,在学习用左手写字。
    他聪明且有耐心,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写得很像样了。
    裴原忽视阿丑充满敌意的目光,由宿维推着走到裴澈的身边,安静地看他写完一整首《春晓》。
    裴原问:“还是冬天,怎么想起了这首诗?”
    裴澈温和地笑着回答:“快过年了,过完年就开春了,河冰会融化,燕子会飞回来,春天说远也不远。”
    裴原点了点头。他其实是个没什么话的人,即便对着一起长大的兄长也是一样,宝宁曾教他遇见人得寒暄,他学不会。
    相对无言一会,两人同时开口。
    裴原问:“想念母后吗?”
    裴澈问:“战事如何了。”
    裴原放松身体靠向椅背,率先回答道:“现在还在僵持,不过应该很快就有动静了。算日子,淳于栾派去借兵的人就要回来,撤与不撤,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到时候,要么是一场硬仗,要么各回各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裴澈笑道:“你希望是哪种?”
    “我希望这场仗打得起来。”裴原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淳于栾让我中了两箭,差点死在雪山里,他还让我离家这么久,我不给他些教训,这段时间流的血和汗,岂不是白流了?我得割了他的人头,灭了他的军队,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裴澈问:“不怕输吗?”
    裴原道:“不怕。因为我一定会赢。”
    裴澈看到他眉眼中的狼性和自信,即便他现在是坐下的,也丝毫不损他的威风。
    “刚刚为什么问起母后。”裴澈搁下笔,说了这会儿话,纸上的墨也干了,他慢慢地将纸卷起来,边道,“我来代县这么久,你没提过母后,怎么突然来了这样一句。是京中出了什么事吗?”
    “是。”裴原不再啰嗦,将实情道出,“陛下病危,就要崩了。裴霄与董玉树联合在一起,想要夺位,大将军冯虎昌被暗算,现在卧病在床,无法主事。皇后力薄,沈家虽然一门五侯,但早些年就被一点点剥了实权,现在空有名号而已,撑不住多久……”
    裴原看着裴澈逐渐变得郑重的神色,倾身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大哥,你是太子,你得回去。”
    裴澈沉默了许久,闭眼道:“我回去能做什么,我现在不过是个废人。”
    “你若这么说,母后该多伤心。”裴原握着他的左手,一字一句道,“她一直在盼着你,她现在孤立无援,你就忍心缩在代县的一隅,看着裴霄将她击垮,将沈家蚕食殆尽吗?你才是真正的太子,你从小受到的是太子的教养,得到众人的爱戴,怎么能将江山拱手送给奸臣贼子!”
    裴澈的眼睛逐渐变得湿润:“四儿,我没法说服我自己。这一年来,我像个废人一样待在齐连山上,将所有烂摊子都留给了你。你如履薄冰的时候我不在,你腹背受敌的时候我不在,但现在,皇位在眼前,我却横空出现了。我这样,与强盗何异?治理江山的才能你也有,这个位子不该属于我,它理应是你的。”
    裴原忽然笑了:“在说什么傻话,从前可不知道你是这么婆妈的人。”
    裴澈道:“我刚刚所言,字字发自肺腑……”
    裴原打断他:“我也不是在和你推诿。实言相告吧,那位子,我曾经也想过,但现在,不想了。”
    裴澈不解:“为何改变心意?”
    裴原道:“因为皇宫中不能养鸡。”
    “……”裴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嗯?”
    ……
    裴澈还是出发了,在第二日的早上,由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护卫,阿丑陪同。
    裴原写信给留守在临汾的赵贵嫔,向她借兵。
    赵贵嫔一向是独善其身的态度,所以才早早向周帝请命,带着裴扬到封地去,不慕繁华,只想着安度晚年。但这样的想法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奢望。裴扬前往京城侍疾,身陷险境,若赵贵嫔仍旧没有作为,裴扬必死无疑。她是个聪明人,应该会懂得这番道理,定会倾尽全力支持裴澈。
    裴原能够想象到裴霄到时的神情,他应该觉得裴澈已经死了吧?所以才敢布下这样的局,以为万无一失。
    等到裴澈带着临汾的守兵现身京城,真正的好戏才会开始。
    裴原在城楼上目送着裴澈一路离去,直到那支队伍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转身离开。
    刚刚踏上地面,便看到宿维匆匆赶来,神情紧张又兴奋:“王爷,前方探哨传来消息,匈奴的援兵来了,声势浩荡,从东方来,估计今晚就能够到达丰县城下,与淳于栾会合。”
    他眼睛亮亮的:“王爷你猜,带队的将领是谁?”
    他这样的语气,裴原心中立刻有了答案,但没说出口,问道:“是谁?”
    “纳珠单于的心腹大将蒙佳,和魏濛魏将军。”
    第161章 剧情章
    半个月前,匈奴王庭。
    冬天是匈奴人最难熬的时候, 不仅是因为天气的严寒, 还有河面的冻结, 和草地的枯萎。
    一望无际的草原变成雪原, 天晴的时候雪地会倒映着刺目的阳光,老人们教导小孩不要长时间在外头玩耍, 因为会患上雪盲。帐篷如星星般点缀在雪原之上, 但没有了春秋时节遍地奔跑的牛羊,牛羊都被收拢在栅栏内, 慢吞吞吃着秋日囤积下来的干草。
    头上裹着布巾的高大女人三五成群地去河边打水。打水是个力气活,要先用尖利的锥子凿开厚厚的河冰,再将桶伸下去。但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能顺便捞上来两条鱼。
    最高大最奢靡的那顶帐篷中, 纳珠单于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座椅里, 头戴镶嵌宝石的抹额,面庞威严而沧桑。
    他倾身向前, 神色专注地听着桌前将领的禀报, 听完后沉默许久, 沉声问:“你的意思是,栾儿不愿撤离丰县, 要与我借兵, 一鼓作气拿下丰县与代县等五个周朝重镇?”
    那将领单膝跪在地上,高声应是。
    纳珠将身子靠回椅背上:“他要借多少人?”
    “十五万。”
    “十五万?”纳珠惊讶地看向他,而后摇摇头, “你要知道,王庭现在剩下的兵马也只有二十万了。更何况,冬日出征,所耗损的军费巨大,我们的存粮不足以支撑长途行军。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和周朝的皇帝立下了盟约,十年内不起战事。淳于栾违抗我的命令擅自调动军队攻打代、丰二县,已算是背约,我早就感到不快,只是看在他曾为王庭鞠躬尽瘁的情分上,没有追究罢了。如今他不思悔过,竟还要变本加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