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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他来到《卞州四时图》里,也记得他是那样认真地想要帮她躲过既定的宿命。
记得《燕山图》里的祭神楼,也记得他站在高高的檐上,她手里提着的灯笼,照见的他的侧脸。
她也记得《庐溪初雪图》里,那一抹承载了所有他被封存的记忆的载体,那个一如当年那样纯粹干净的少年,在提着她送给他的灯笼时,他回身对她说:
“逐星,我在等你。”
她更记得,他身上微苦的药香。
逐星不知道,在她被困画中世界的这十年以来,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但此刻,她是这样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轮廓。
她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形清瘦,一身病骨。
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涌,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抿紧了嘴唇,用那双圆眼望着他时,她的眼眶开始有点泛红。
“怎么了?”
慕云殊望见她微红的眼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最讨厌苦的味道了……”她咬着嘴唇,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慕云殊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嘴唇微弯,“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味道。”
“我在地宫里被锁了千年,地底的寒气已经入骨,”
他忽然抬眼,望向檐外的雨幕,他忽然说,“逐星,只要是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
即便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但那些岁月,都是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流逝的。
对于他来说,那些都是他未曾认真经历过的时光。
也没有办法成为他人生里累积的阅历,他也无法体会那种活得太久,阅尽千帆的苍凉感。
或是因为逐星,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世间还留有几分期待,所以,只要是活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人间百味,他曾尝遍辛酸,但也并不妨碍他,感受温暖。
逐星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又好像并没有听懂。
她埋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望向他,“反正云殊,现在的我可厉害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曾经的逐星,只是一只初生的小画灵,她的灵力尚且低微,并不能帮助慕云殊做任何事。
但在他被锁入地宫,当她的灵气散落天涯。
经过千年的沉淀与洗涤,当她再一次重聚灵体的时候,她的灵气居然已达臻境,变得更加纯净浑厚。
现在的逐星,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
“你看你看!”
逐星像是怕他不信,她手指在半空点了点,淡金色的光芒涌出来,好像还带着细碎的铃声。
然后,在她的身后就出现了三四个半透明的,像是蘑菇形状的灵体。
像水母一样在空气里游弋,尾部还时不时放出不明气体。
“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不要乱放屁。”逐星皱起眉,戳了一下那只脑门儿上有一个发光的月牙形状的小蘑菇。
那只小蘑菇发出唧唧的声音,一下子就躲到了另外三只的后面去。
“……这是什么?”慕云殊呆住了。
他很难形容此刻他眼前看见的这一幕。
在她的身后,有着三四个悬在半空中的,半透明的……蘑菇?
逐星笑起来,像是有点得意,“这些都是我的小弟!我厉害吧?”
……?
小弟?
慕云殊愣住了。
这世间万物,皆有灵。
逐星是画灵,而这些半透明的小蘑菇们,是来自天涯海角,如蒲公英一般四散的小生灵。
它们有幸能够借由逐星分散的灵气来修炼自身,拥有灵识,再随着逐星重聚灵体的时候,陪她一同经历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次轮回,通晓人类的情感。
也幸而是它们,能够在逐星的无数次忘却前尘的轮回里,默默无声地守着她。
“应琥没有死。”
逐星想起了那个阴鸷的老太监,她那张小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凝重,“云殊,我能感觉得到,他还活着。”
慕云殊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世间万物,山川灵气,皆可在他的一笔一画里,找寻到丝丝缕缕的生机气韵。
当年魏明宗自裁前,曾亲自给还曾年少的慕攸灌下了一杯酒。
和着一颗药丸在其中。
当时的慕攸以为,那是毒药。
北魏国破,山河蒙尘,当时还被称作明熹帝的魏明宗,万念俱灰,悔不当初。
慕攸以为,他的老师原是想让他们师徒同行,黄泉路上。
“云殊,这是应卿沅最想得到的东西。”
那时,魏明宗看着那个被烈酒穿喉,正扶着脖颈,猛烈地咳嗽的少年,他忽然说了一句。
那位一向将自己收拾得规整洁净的帝王,那时却发髻散乱,白发丛生。
像是一夕之间,便老了许多岁。
他笑了几声,手握在那黄金所铸的龙头扶手上,摇了摇头,神情苍凉又复杂,“朕怎么会让他如愿……”
那个时候,慕攸还不明白,帝王话里的意思。
直到他昏昏沉沉再醒来。
他的老师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唯有脖颈间皮肉外翻的血痕,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而他却因为那颗丸药,从此跳脱了轮回之外,永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