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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流光花月夜

      馥郁的桂香席卷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一点点的金黄浅鹅点缀在街角、桌前或是仕女的发间,在每年的流火未凉时,极力散发着自己温暖的甜香。
    小贩挑着果品和桂花酿成的蜜酒叫卖,即使篮中还剩着小半脆枣,他也不急,晃晃悠悠地唱歌般边吆喝边向回家的方向走去,怀里露出半抹朱漆色,原来是给小孩子买的拨浪鼓。
    街上的酒楼则更热闹了,他们都隆重推出了自家独门月饼,连珍宝阁也不例外,少当家九重夜甚至亲自登场,拿着招摇的大扇子坐在门前当活招牌,引得大姑娘小媳妇排了个长龙,也不知道是来买月饼还是来看人的。
    桂酒香气和人们欢悦的氛围一起持续几天了,沐扶苍也许早知道是中秋到了,她只是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个团圆温馨的节日。
    中秋是个好节日,亲人团聚在一起,有吃有玩。以前此时,沐扶苍最爱枣泥馅和云腿月饼,要是恰好在有珍宝阁的城市,她还能吃上牛奶馅或其他奇妙味道的月饼。今年,桂花依然芬芳,月亮依然皎如明镜,珍宝阁的月饼依然推陈出新美味可口,但是陪沐扶苍吃月饼的人,再也不在了。
    沐扶苍提着祭品香烛来到城郊拜祭父母。八月十五不是上坟的日子,是与亲人团圆的佳节,可是沐扶苍的亲人就在这里,她只能穿过重重花果香,来到清冷的墓地前,拜了又拜,停了又停。
    “小姐,天已经晚了,我们该回城了。”碧珠怕晚间风凉,抖出披风为沐扶苍披上。
    沐扶苍握紧碧珠为她系扣的手,还好,碧珠还在,自己今生定要护住她,等孝期过去,寻机会赎出她的奴籍,将她嫁给好人家。沐扶苍的路,太难走,终究只舍得自己一个人去。
    折回时,明月升起,家家的屋檐上旗杆上都点起五彩斑斓的灯笼,酒楼高阁人声鼎沸,临轩玩月,丝竹缠绵,飘忽不绝于耳。
    此时天气乍暖微凉,最宜女子穿衣打扮,几重轻丝彩裙重重叠叠,臂间挽着披帛与金钏,走动时玉铃微响。小孩儿则提着小灯笼,呼朋唤友去看放天灯,嬉闹着在人群中穿行,像是会笑的萤火虫。
    四处都是成群结队,赏月赏灯的居民,马车堵在半路,沐扶苍在马车里抱膝呆坐许久,才用丝帕遮了脸,与碧珠下车步行回家。
    灯火琉璃天,儿女喧哗,好一片红尘安逸,素衣如雪的沐扶苍牵着碧珠,在欢声笑语的靓妆女子间缓慢行走,越发显得孤单。
    “扶苍!扶苍!”
    是谁在欢笑声中焦急地呼唤着她?
    “扶苍!”是梁康,他两只手护着灯笼,从拥挤的人群中努力向沐扶苍靠近,发髻歪斜在一侧,他也不在意,只是眼看着沐扶苍,生怕一个晃神让她再次消失。
    “扶苍,啊,不对,是表妹,我,是我之前晕了头,我和母亲都挨了罚,我也知道我错了,求你不要生气,这个送给你当赔礼。”梁康因为紧张,说得颠三倒四,献宝般哆嗦地将手中的灯笼递给沐扶苍。
    灯笼作肥嘟嘟的兔子模样,饱满可爱,可见用心。梁康身上却都是汗迹,衣衫头发被挤得凌乱了,能在凉风习习的八月热成这样,沐扶苍猜他是寻找了自己好久。
    就是这样的温柔啊,将当年内心孤苦的沐扶苍引诱至悲苦的境地。
    沐扶苍在梁康希翼的目光中接过玉兔灯笼,转身离去。“表妹!你能原谅我吗?”
    沐扶苍背着梁康摇了摇头,她或许能原谅他,但她再不允许自己动情,即使,在将来的每一个佳节里,如此寂寞。
    顾行贞随手在街头小贩手里买来个兽头面具带上,他吃过了京城的月饼,果然和边疆军队的大锅蒸出的甜饼味道不同。
    在几年前他第一次随父亲到京城时,刚好也赶上了那年的中秋节。京城的中秋也许都是热闹的,可是,对于顾行贞而言,所有月饼桂花和点亮满城的灯火都磨灭在一个女子的哭喊声中,顾行贞对京城中秋的记忆只剩下了满腔的悲愤,那轮满月,似乎也曾是一盘血红。
    或许是因为顾行贞遮掩了过于英秀的面容,他周身冷峻的气质反而越发凸显,即使人们肆意欢笑,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使顾行贞周围空出一片小小的空地。
    顾行贞身着玄衣,带着面具,像一片暗影,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娇娘明烛间。大家的避让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因为盛大的节日原也不属于他,顾行贞的中秋,早已沾满了鲜血。
    人群笑声不知道在月光下回响了多久,顾行贞突然在一片五颜六色间看见了一道孤单的纯白,她提着白兔灯笼,牵着小丫鬟龋龋而行,与所有的快乐截然无关。
    走进一些,顾行贞认出碧珠,知道了这全身雪色,玉兔灯笼的少女是沐扶苍:“她是适合白色的,就像天上的嫦娥,只是在白衣下的心肠,还有外表的单纯柔软吗?”
    可是绚丽中的伶仃白影,让顾行贞知道自己不是这红尘中的异类。
    沐扶苍也在拥挤的人群看见了那道黑影,头戴丑恶面具,与周围的人隔绝出一道分明的界限,好像地狱的鬼魂误闯了人间:“原来除了我,还有人会在琉璃未央天里茫然。”
    虽然隔着面具,沐扶苍感觉得到,那个人也在观察着自己,她没有奇怪,因为整个京城,大概只有他们格格不入。
    她与他,都是繁华世间的崎零人。
    “哎呦,小姐,人太多了。”碧珠紧张地保护着沐扶苍,生怕小姐被人占了便宜,她挤到沐扶苍前面开路,走了几步,奇怪道:“咦,刚刚人还有很多,怎么现在又不挤了?”
    沐扶苍若有察觉,回头望去,一个面具男人默默跟着她们身侧,不动声色地为她们劈开一条路。
    沐扶苍意外地没有害怕,她拉着碧珠,跟着男子一路无言穿行,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即使她不知道面具下的人是谁,又是什么模样,可是在这个黑色衣衫的男人身上,沐扶苍感到了一种藏在冰冷下的可靠与温柔。
    送至街尾,人流渐少,男人立在原地,目送沐扶苍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沐扶苍走出了光明辉煌间,再回首,男子已经淹没在人海中。
    “哎?居然是个好心人啊,他要是再跟几步,我就要喊救命了。”碧珠无奈道:“谁让他非带个这么丑的面具,明白要招误会。”
    沐扶苍打趣道:“咱们在回去找找?或者就是他平时太打眼,才故意挑了丑的戴,把面具揭下来,没准是你喜欢的英俊儿郎呢?”
    碧珠脸红道:“小姐乱说,你那么喜欢漂亮的人事物,面具揭下来,明明是小姐喜欢的人才对。”
    我喜欢的人?沐扶苍把灯笼给了郑管家的孙子玩耍,自己坐在院中望月默想,她不需要喜欢的人,不需要结婚,她只需要钱与权,还有自由,如果爱一个人,就会像前世那样受伤,那样一无所有,她宁可守住自己的心意,像一块顽石般坚硬。
    “小姐。”翠榴奉上一张有些褶皱的白纸:“白仙长离开时在房间地板上留下了几只纸鹤,奴婢今日白天随手拆来,发现这张上面有字迹。”
    白哉子果然是把沐家当免费的客栈,白天不定时地消失,晚上回来大吃大喝,沐扶苍本来没有什么事情指望他去办,只有几个疑问希望白哉子能够解答。在万宝布庄的事情发生后,沐扶苍忙于生意,没有持续追问白哉子,直到白哉子离开京城。
    沐扶苍接过白哉子的纸条,上面写着“天命好问,事在人为”。
    天命好问,事在人为啊,沐扶苍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里最开心的笑容,她缠着白哉子问来问去,问的都是顾行贞的事,她已经逐渐改变了自己的今生,却不知道身份更加复杂,牵扯更多的顾将军是否有希望逃离被陷害谋杀的命运。
    白哉子的纸条,就是在回应沐扶苍的问题吧?事在人为……就是意味着要是沐扶苍再努力一点,她不但能扭转自己的未来,也能影响顾将军的结局!
    “碧珠翠榴,摆上月光台,我要焚香拜月。”沐扶苍急忙整理仪容,预备香案。
    沐扶苍沉郁了一天,现在来了精神,不管是为了谁,都让碧珠喜出望外,选择吉位,指挥小丫鬟们摆上月饼西瓜等祭品,红烛高燃,从沐扶苍开始焚香祭拜。
    沐扶苍不求月上仙子赐她美貌和有情郎,只虔心求上天保佑顾行贞人生美满,出师平安。
    到碧珠时,碧珠点上香,同样不为自己祈福,她拜月暗念:“月神在上,我家小姐命运多舛,又骨气傲然,求您赐她一个会爱她会尊敬人的好男子,免去小姐一生孤苦。”
    沐扶苍抚平纸条,将它夹入自己最爱的一本天下游记中。她抱着书在怀,抬头再望月时,心里多了一份希翼。
    “沐扶苍……”站在人群中的顾行贞同样在望着天上的满月,无论沐扶苍做过什么事,他又将去做什么事,这个少女确实是在刚才陪他度过了原本难熬的一段时光,她的一身白衣,似乎也将记忆中的血月洗淡。
    在两人还没有真正明白时,他们已经开始陪伴着对方,在未来每一个艰难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