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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六(上)福祸旦夕间

      沐扶苍第一次踏进皇宫。
    据说大雍皇宫经过两朝前后近三百年的修建,已美轮美奂到极致,壮丽巍峨,气势雄伟,飞檐反宇,神霄绛阙,桂殿兰宫……凡是人们能想象到的赞美之词都用上,也不足以形容它的辉煌。
    沐扶苍倒没有留意到身边建筑的不凡,她几乎没有抬头,只垂首跟在宫女身后,视野里只有脚下平整的青石地板与裙角上随着自己动作起伏的丹桂纹绣。
    皇上所出的策问已明确地传达给沐扶苍一个信息,皇上不仅仅想维持新制,他要更近一步,进行已新制为根底的改革!
    等殿试时,皇帝出的考题十有八九还是与新制有关。
    新制与改革倒是很符合沐扶苍对雍国未来变化的看法,她思虑的是自己该如何回复,既向皇帝表达出对新制的理解与支持,又不至于言辞过激,当场挑起百官对她强烈的仇恨。
    迄今为止,不算冯柔,沐扶苍接触到最大的官员,是贺子珍,他是父母的旧友,对她很是照顾,而舅父梁鸣扬、京兆尹、衮州州牧、飞龙卫等等,与沐扶苍关系虽然谈不上和睦,但与她更不是死敌,真正你死我活的梁刘氏、柳珂等人,动用的手段再恶心,也不过是内宅算计,和朝中这帮老狐狸全无可比性,沐扶苍忐忑于自己对朝野的生疏:“如果他们蔑视我,目中没有我这个‘对手’,使我多出有一段相对安稳的适应时间就好了。”
    走过御道,迈进召开朝会的大德殿,沐扶苍从身着各色官服,手持玉笏,肃然站立的文武百官身侧穿行时,遗憾地想到:“要是冯女史也在就好了……不知道她的病好了几分,我送去的药材派上用处没有?”
    “平身,是我们的会元来了……”
    沐扶苍此时行过礼起身,深深吸口气,抬头直视宝殿上端坐的雍帝。
    雍帝极是文弱,肩膀单薄,面目却颇显年轻英俊,毫无病恹之感,双目清朗温和,让沐扶苍一看觉得甚是面善,仿佛街上偶遇的清俊俊大叔,心道:“据说太子和二皇子均是美姿容,看来是继承自皇上的优点。”
    “咦,他们为什么这般看着我?”
    皇上俯视着沐扶苍,声音陡然中断了片刻,才继续开口称赞沐扶苍。
    沐扶苍在皇上重新言谈的刹那,猛然翻涌起了不详之兆,她觉得自己似乎听见皇上在那停顿的短短间隙里,无声地叹息着。她的身边,也微微有些抽气声,弱不可闻。
    雍帝继续表扬起沐扶苍,显示出非常的喜爱,不少臣子侧过脸,羡慕嫉妒地望向沐扶苍,而沐扶苍站在大殿中央,却心里寒意愈重。
    她视力极好,几次大胆抬眼仰望大殿台阶上方时,发现龙椅侧边侍立的老年太监,也在悄悄地观察着自己。雍帝面上一直带着和蔼的笑容,或许他的叹息是自己的错觉,但当自己初次抬头,这名太监绝对闪现出微小的错愕。
    皇上最终也没有给出考题,更没有谈起沐扶苍的状元之位,仿佛他叫沐扶苍上朝会,只是为了在百官面前表扬她。
    是因为知道她与冯女史的关系,只是特意借她表示自己对冯女史的支持,还是自己的能力最终没有获得皇帝的肯定?抑或皇上对守旧派作出了一些妥协,妥协内容中包括了自己的状元之位?
    似乎每一个理由都有可能,但每一个理由都经不起琢磨。沐扶苍坐在皇宫送她回家的马车上,把自己想得头疼起来。
    碧珠翠榴领着丫鬟们守在家门口,看见皇宫侍卫簇拥着的金玉马车驶来,欢呼一声,激动地围上来。
    同时鼓噪起来的还有大片来围观女状元的路人。
    沐扶苍只是跳下马车,朝她们慢慢道:“结束了,回家吧。”声音里有罕见的倦怠。
    碧珠的笑容一下凝固了,围观者安静一瞬,明白过来,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喧闹与笑声。
    沐扶苍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扶着碧珠回到房中,来不及脱衣就卧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连续的考试与忧思,她感觉自己太累了,去他的状元与险恶未来吧,她现在只要休息。
    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沐扶苍在第二天傍晚,于梦境中传来的叹息声中惊醒。
    幻觉的声音消失于窗外的淅沥雨滴中,沐扶苍推开窗户,风雨带来的凉意吹不散她心中的焦急。
    焦急……闲杂人等的嘲讽算什么,重要的是,她没有了状元的位置与随之产生的权力地位,她不如冯女史受到皇帝信任喜爱的事实已让全朝野都知道了,可她站在冯女史一边,站在新制一边的立场暴露得不能更明显,随便一个旧党心性上来,都能轻易消磨沐家的势力。
    而且,没有权力,她拿什么支持冯女史,抵挡旧党对女户和其他女子制度的侵蚀?
    一步错,满盘落索。
    沐扶苍用微凉的手掌覆盖住发热的额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她对自己的文章抱有信心,以皇帝地位之尊,更不必对她假作赞扬,是什么,让皇上突然改变了主意?
    “小姐,小姐!你醒来了吗?”碧珠欢喜地慌张跑来,几乎被门槛绊倒:“醒了?太好了!快更衣,皇宫的赏赐来了!”
    “沐扶苍……”太后细细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抚过新制的画像。
    画像乃裘女官所作,笔触细致,栩栩如生,把沐扶苍言笑形态勾画出八九成来。
    裘女官可惜道:“臣之前诗会时便觉沐家姑娘性情坚毅,做事灵巧,跟随冯女史后,于学问上进步甚大,实在是人才。”为什么皇上不授予她状元之位?沐扶苍或许于男子中不是最出色的一等,但在女子科考中堪称无双,而且裘女官看过她试卷,发现沐扶苍于时政上甚有独到见解,这点上,又比许多只会笔头文章的进士要强了。
    太后收去画卷,只回复了裘女官半句话:“原来她长这样,真是神似……”
    “真是像极了那人啊。”柳相爷向长子柳继叹道:“听闻沐扶苍许久,结果殿试时才见到她,这一抬眼,我几乎吃了一惊。”
    饱经风浪,老成持重的柳相爷说吃了一惊,那就真的是吃了一惊。柳继讶然道:“难道比惠妃还像?”
    “你妹妹是形似,沐扶苍却是神似。”
    沐扶苍五官衣着尽极明艳,眼角眉梢天然一段奢华,单论五官,大约和京城里哪个姑娘都不像,硬要类比,也就和妖孽九重夜放做一堆。柳相爷惊的是她的神态气质,眼中藏着豪气,自然且自信,久经世故难掩锋芒,活脱脱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大笑着超越他们的女子啊!
    “皇上大约也是认出来了,虽然没有把状元之位给她,但其他赏赐是少不了的,继儿,我记得咱们女孩与她有些小过节,你回去管管她们,不要和沐扶苍再起冲突。”
    皇上最宠爱惠妃与乐平公主,不就是因为惠妃肖像故人的容貌吗?柳继十分清楚那女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儿回去便告诫她们莫招惹沐家。”
    柳珂面带微笑,站在鸟架前抚摸着小小的黄鸟,生母并非嫡母,本无需硬守三年,她为了表达自己的孝顺,在三年内尽量减少欢愉外出,以示恭敬,困在府中,有了大把闲余时间,便养鸟解闷。
    比逗鸟更开心的是,她听见了沐扶苍没有获得状元,白辛苦一场的笑话:“呵,她指望着学冯柔呢,官职没弄到手,倒惹了一身腥。混官场的哪有简单人物,知道她是冯柔的党羽,又自己巴巴跳出来当靶子,岂有放过她的道理?”
    清越也道:“万宝沐家有钱呀,奴婢都眼馋,谁知道沐扶苍天天捣鬼做什么,非要把家业败坏了不可,她闹得让我看了心疼沐家呢!”
    柳珂抿嘴一笑:“你倒提醒了我,沐家的钱,我应该借这个机会沾上一点,天上白掉的馅饼,放过了是要遭天遣的。”
    正商议着如何在沐家即将到来的危机中分一杯羹时,清商迟疑地自屋外走到柳珂身边,紧张地攥着拳头,怯怯道:“小姐,皇上给沐扶苍赏赐了。”
    柳珂漫不经心道:“哦,赏赐下来了?必然的,到底考个会元,一套文房四宝还是该赏的,也是皇家的脸面。”
    清商咽口口水,声音愈发小了:“笔墨纸砚好像有,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又赏她什么?玉佛香串?书籍古画?”
    “……”
    “大声点!”
    “回小姐,皇上,把沐扶苍,封为县主了!”
    县主比柳珂的乡君还要高两级!
    “叽!”黄鸟一声惨叫,血迹混着肠肚顺着柳珂指缝间留下,清越清商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
    柳珂面无表情,丢开死鸟,拿丝帕擦擦掌心,语气极平静道:“哦,县主?”
    清商听出柳珂压抑的怒火,硬是控制住自己,把柳继老爷的警告憋在心里:“……可是老爷,不许我们对付沐扶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