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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上浇油

      谢嘉嫒的日常工作,只是打麻将。
    谢学恭说:你三弟媳的俩个伢,掉进水渠,你还不飞跑去救?
    她说:这么远,等我去救?早淹死了,脚板跑破,也只是个空人情。
    蓝火莲说:是死是活,你总该去看一眼吧。
    她说:要死早死了,有人救,也早活转来了,莫慌噻,先让我打完这圈嘛,赢了钱,再去问一声,不算迟到!
    蓝火莲说:迟到?还早退呢!娘家出大事,甭说是打牌,就是上班,也得请假去帮忙啊!
    谢学恭说:火都烧上房顶了,亏你还坐得住?硬心肠,狠心人哪!
    谢嘉嫒说:小鬼扯后腿,晦气哟!哎呀喂,手真臭,又放炮,背时倒运哩,输家没开口,赢家不许走呀,我正等着扳本呢。
    李银花说:又懒又蠢,赖人赖天,输不起,就莫上桌!
    谢学恭说:赌博,恶习也,当戒之。有钱输,却没钱孝敬老母亲!
    张玉芳说:就是嘛,十赌九输呵,费心劳神,日夜不眠,拖垮身体,还要输钱,更耽搁时光。
    谢学恭说:没错,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勤有功,戏无益,得空做什么事,不比打牌强?
    谢嘉嫒说:你不爱打,没人逼迫你打,不打就走开,莫在这张开乌鸦嘴,叽哩呱啦叫,吵死人,烦死人,噪音咧!
    蓝火莲说:轮流做庄,一圈打完,不管输多赢少,都散场。
    谢嘉嫒打完一圈,四盘牌,算过账,付了钱,慢慢腾腾,忧哉游哉,哼着小曲,来到出事地点。
    宫喜鹊边滚边哭,边朝谢嘉嫒使眼色,打手势。她蹲下,将母亲揽在怀里,母女俩交头贴耳,一阵嘀咕。
    她听说众口一词,谴责母亲帮自己带孩子,斥责袁秋华道:你是断了手,还是瘸了脚?各人皮肉,各人心疼,你生的,你不带,难道说还要六老七十的老人带?老人不找你要吃要穿,还不知足?
    袁秋华说:谢汉按月出赡养费哦,婆婆也没花你一分钱,为什么要替你带孩子?
    谢嘉嫒说:谢汉养老娘,天经地义,赡养费你又没出一分钱,你没资格争婆婆带不带你的伢!
    刘瑞香说:丈夫的钱,与妻子无关?第一次听见!老婆生的伢,与老公没关系?奇谈怪论!
    袁秋华说:吃斋伺佛,在家修行,却不惜弱,不爱幼,不念慈,不行善,只将自己练成灭绝师太!
    宫喜鹊闻言,翻身坐起,双手上下起落,连续拍地,双脚一伸一缩,接踵蹬地,与此同时上身不停地弯腰拱背一前俯,再昂首挺胸一后仰,既似连连鞠躬,又像叩拜如仪,与此同时脑袋不断地前后摇摆,左右晃动,既像被弹击的不倒翁,又像嗑了*的古惑仔,与此同时像给行为伴奏般,嘴里发出串串咒骂声。
    她骂道:你这苕货,专门讨人嫌,总爱犯贱,不招人疼。我喜欢哪个,就带哪个,你管不着。你要心里不平衡,为什么不带着小伢回娘家?你不是娘生爹养的么?为什么不回娘家去住?我看呀,不是父母不疼爱你,就是你不受欢迎。呸,想学我女儿,你命中有没有这个福气?
    宫喜鹊的意思是,外婆带外孙是应该,奶奶带孙子,反而是违规矩,越礼教。孙子的外婆没有带小孩,只能怪儿媳和孙子没用,一是儿媳心术不正,用心不良,不肯送给外婆带,只想留下,非要奶奶带不可,奶奶不带就是欠妥,就是慢待,就是偏心,就是疼一边嫌一边,就是轻一边重一边,就是厚一边薄一边,借众人插科打诨的嘴巴谴责她,借族众夹枪裹棒的手指点戳她,想令她万夫所指,无疾而死。二是外婆不肯带,说明儿子的岳母,不像她这个岳母帮扶女婿,也说明孙子的外婆,不如她这个外婆疼爱外孙。三是孙子不如外孙讨老人欢心,招老人喜爱。
    因此,奶奶不疼,外婆不爱,父母顾不全,吃苦是活该,受罪也是活该,遭难更是活该,淹了,有命就捱,无命就埋。黄泉路上无老少,这样死了,只怨她命该如此呗。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嘛,水里不去,火中也要去,不在车下亡,也得急病死,反正无寿无福活不长久哩。世间的孩子坟,都是讨债鬼转世投胎呢,一托生,专门就是来祸害人的嘛。
    婆婆就是这样,以错为荣,知错犯错,以错为能,错到底也不回头。她可以这样错做,你也可以这样错做,你不跟样学着照做,你吃了暗亏,只怪你苕,你受了阴罪,只怪你贱,你遭人算计,只怪你傻。
    袁秋华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话都说不完整:今日,当着大家的面,是你让我向你女儿学习的。从今往后,我跟你女儿一样,长住娘家,对公公婆婆,不养老不敬老不送终,尸体摊在门板,还要卷走丧事礼金。他日,你装健忘,食言也没用,在场的人都可以帮我作证。
    堂奶奶说:对哇,她是没你女儿命好,嫁了个跟着妻子走的丈夫哩。她只能像谢家所有的儿媳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
    谢嘉嫒说:姓袁的,我嫁而不走,又怎么啦?是吃了你的,还是喝了你的?你要看不顺眼,就给我夹卵滚!
    堂奶奶说:人家秋华,在娘家,抚养娘家没妈的侄女,在婆家,抚养婆家没爹的侄女,你连人家的头发丝都比不过,你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要人家滚?第一个该滚的人,是你!
    谢清源说:咦,你何德何能,是何身份,竟敢说这种话?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变成谢家的太婆吧?
    谢清风说:哼,夹卵滚?你先夹,先滚,滚给家族看!
    袁秋华说:那我是吃了你舒家的,喝了你舒家的,还是住了你舒家的?我嫁给谢汉,生育谢和熙,抚养谢碧桃了,生是谢家的活人,死是谢家的亡鬼,葬要埋在祖坟山,灵牌要供在宗祠里,受谢家万世香火呐!就算我犯了族法,犯了家规,也轮不到你舒家的人来管?
    宫喜鹊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指着袁秋华的头壳,一阵风冲到她面前,点着她的鼻子,说:呸,百善孝为先,不敬奉公婆,不供养老人,首先,你就犯了七出第一条罪。哧,对子女照管不周,损丁折后,你又犯了七出第二条罪。哼,这要搁前清,早就扫地出门了。
    袁秋华真想张口,咬断点着鼻梁的手指,但婆婆毕竟是长辈,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授人以柄,由有理有节变成无理打闹。她环顾四周,扫瞄人群片刻,再打量婆婆一眼,然后用火冒三丈的眼神,死死盯住婆婆,足足看了几分钟,最后退避三步,说:甭跟大伙绉啥子七出,你懂七出,专指哪七宗罪吗?要是借佛法,指控我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再以“扰人视听罪”论处,最后给我下“驱逐出境”的判决书,或许论题更靠谱,可能论点更站得住脚。
    谢清源说:要搁民国,我这个族长,就可以整族规,对你们母女施族法,将你们母女浸猪笼。
    堂奶奶说:举头三尺有神灵,想蒙骗谁呢?欺天瞒地负祖宗,不怕遭天谴,得报应?什么不讲理的事,你都敢做,你不要理,连脸也不要了?
    母亲咒骂不休,袁秋华不敢回骂,母亲手点鼻尖,她也不敢出手,目示众人“帮我说话”,默视婆婆“激起不平”,退避三步“有理饶人三分”,出言讥讽“不屑于计较的鄙视”。谢嘉嫒见状,就说:妈啊,你跟儿媳,扯什么废话?最坏打一架,打得赢就打,打不过就跑呗。怕么事嘛?你是婆婆,谅煞她也不敢生吞活嚼了你!
    刘瑞香说:你这么说,伤天害理哩!所为不是人,天也诛来地也灭,做了缺大德的亏心事,教你苦受一世。
    谢清风说:人在做,天在看。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人人都是审判者呵。
    谢清源说:嘉嫒啊,乞丐讨钱也要下跪磕头,和尚化缘还要说吉利话呢,就算你命又苦,人又无用,要人伸手帮忙,难道不该做点和气事,说点顺承话吗?出口这样伤人,你还想一错再错吗?
    大庭广众之下,趟浑水,公然挑衅,宫喜鹊不敢冒险认接战斗的檄文,所谓积怨难除,众矢之的,法不责众,众怒难挡。但长辈管教晚辈,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反正错了也不该顶撞。当众一顶一撞,就变成晚辈的不孝不顺了,晚辈再怎么有理,也不该不给长辈留一点脸面。只要不孝不顺,长辈就可以非打即骂。不知趣,骂了就骂了,是你招人嫌,该骂,不骂不足以显大人威严。不见机,打了就打了,是你讨人打,活该,不打不足以灭你威风,长大人志气。再说,一个六老七十的妇女,打了你,骂了你,谁又能拿她怎么着?反而还要美名其曰,骂你,是看得起你,打你,是希望你成才,都是为了你好,是教导你如何做人,是没拿你当外人。否则,就可以像旁观者一样,纵容你恶,助长你坏,任凭比你更恶,也比你更坏的人,来收拾你,惩治你,遇到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到时候只怕你无好死,暴尸荒野,下场更悲惨哩。
    她一腔怒火朝袁秋华撒去,吼道:我生养一群儿女,没想到你嫁来,专门跟我作对哎,为什么要我讨好巴结你呢!你在我家撒野,身为婆婆,不但要看你的脸色,还要受你的欺负,我欠你了?我亏你了?我害你了?你不是人,是怪物哟!你的种种窝囊气,我早受够了,活着生不如死啊,还不如死了算了,早死早超脱!
    谢清源说:嫌命长,活得不耐烦了,你去死吧!
    谢清风说:祸害去死,没人拦路,没人挡驾,只有拍手称快,弹冠相庆。
    再小的力量也是一种支持。袁秋华不免口中有些怨言:人多过不好年,人多还种不好田,要妻子生,丈夫却没本事养,不晓得要生养这么多人干什么?
    本是针对丈夫的气话,宫喜鹊却听成射向女儿的暗箭。心虚气短,疑心生暗鬼,想当然耳。她毫不示弱,横眉竖目,立马斥责:我女儿一家,是吃了你的?还是住了你的?她们吃的自己种,你凭什么不高兴?住的是我儿的房,你凭什么反对?房子是老娘买的,不是你丈夫建的,也不是你从娘家嫁来的,老娘想给谁住,就给谁住!
    谢清源说:你家的老祖屋,我最清楚,不是你买的,不是清泉建的,不是你的嫁妆,是土改时,从我家分去的浮产,也不是分给你的,是分给你公公的。
    谢清风说:你公公分给了两个儿子,分的时候,你还是吴家的童养媳,么样算你的?
    堂奶奶说:清茗无子,由谢武承继,房子就是谢武的,咋能说是你的?谢武死了,房子就是谢碧桃的,怎么变成你的了?
    宫喜鹊说:谢武是我儿子,谢碧桃是我孙子,怎么会和我无关?
    刘瑞香说:争房产,就认孙子,孤儿没人养,怎么不承当?见利就抢,无利就躲,忒不要脸了!
    宫喜鹊说:姓袁的,甭以为养了侄女,房子就是你的。谢武是我生的亲骨肉,谢碧桃身上流着我的血,跟你不同姓没血缘,你耍阴谋诡计,想霸占房子,只要我活着,你日想夜想都是白想。我就是一元钱卖了,也不可能让你占去!
    谢清风起哄,掏出一百元,拍到宫喜鹊手中,说:家族的产业,买卖族人优先,我出价一百,卖给我!
    刘瑞香捣乱,拿着钱包,数了一千元,塞进宫喜鹊口袋,说:公开拍卖,价高者得,房子是我的了!
    谢学恭戏耍,拈着一张银行卡,说:举牌竟拍啦,我出现款一万,还有没有人跟涨?没人亮相,一万起底一次,一万叫价二次,一万重申三次,一棰定音,房子归我了!
    宫喜鹊说:我卖房子,不是为了钱,只不过是出口恶气!你们出一百万,我也不会卖给你们。
    谢嘉嫒说:对,房子就是卖给我,好歹我也和侄女同姓共血!姓袁的,你想把婆家的房子,先占后卖,换成钱补贴娘家人,一定是白日做梦!
    谢清源说:说什么呢?大夫第内的房子,是我祖上的产业,要卖只能卖给我!
    堂奶奶说:没传教,瞎胡闹!嫁出门的女儿,是夫家的人。族里的房子,只限卖给族里儿子,哪家也不可能卖给女儿。
    袁秋华气得浑身颤抖,心像火烧一样灼痛,脸痛苦地抽搐着,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仍然克制不住周身籁籁地颤抖。她哀哭:天呀,我犯了什么王法啦?是我瞎了眼呀,就不该嫁,不该生小伢!不但害自个,还要害娘家人哟!
    谢清源说:此乃疯狗的狂吠,你不必当真!
    堂奶奶说:囡呀,咱回家去。伢穿着湿衣裳,要感冒啊!
    袁秋华一手抱儿子,一手牵侄女,准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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