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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花发路香

      当京郊的晨光破晓的时候,一辆雕漆马车已在京郊的树林里停了一夜。车夫斜靠在车门边,浑身是血,另有几具温热的尸身躺在马车边。随着冬日渐渐由北向南逼近了金陵,城外的凄凄荒草与林中枝干上都结了霜。
    谢行靠在车里喘息不定,他的腿被一个死人压着,寒山晚钓图被他牢牢抱在怀中。
    由京师往崇州千里之遥,照说他前月动身,此时无论如何也应到了安临才是。然而并没有人知道为何当朝宰辅——新上任的崇州刺史为何会在京郊的树林里现了身,正如没有人知道为何金陵城的冬日来得这样早。
    谢行气喘吁吁掰开了那死人的脑袋,又爬起身探了探车夫的鼻息。那人的喉咙被一簇羽箭贯穿,想来也是难活。但越是如此,这一张寒山晚钓图就越是要被他牢牢护在手中。谢行的左腿受了些伤,左边胳膊处也被砍了大道口子,他靠在车夫身侧喘了片刻,又不敢喘得太过大声。猛地,车门被人拍开,两个蒙面之人将谢行驾出马车。
    “谢大人。许久不见。”
    车外还站着一个尖嘴猴腮的黑衣男人。那人将一身狼狈的谢行打量了一番,一把将他怀中护着的东西抢了过来,笑道:“还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何大人,你身为京师禁军副帅,怎地竟投奔了西夏人?”
    姓何的黑衣人冷哼一声,正待反唇相讥,旁边一人面露讶色,凑到他的耳边低语了两句。那人的目光微变,谢行冷眼看着,笑道:“你当想要这东西的只有你们一家?”
    他的话音刚落,林中响起了簌簌的脚步声。
    “……容家人?你……!”
    谢行当即就地一滚,反手抽出他的佩刀,生生朝他的面门劈去。薄黄的画纸被鲜血浸染,图纸被拦腰批断,谢行横刀在手,气喘吁吁,道:“妈的,老子也曾是行伍混过的好不好?”座中另一个黑衣人眼看情形不对,操刀便朝谢行砍来。谢行经一夜奔逃,早已精疲力竭,而今那壮汉操刀而来,他躲之不及,只得整个人扑到那壮汉的身上,将那人连人带刀压到了马车壁上。
    二人抓着彼此滚了几滚,谢行体力不支,一时落了下风。那人抓着谢行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两拳。正在第叁拳即将朝他眼眶而去之时,一柄长刀贯穿了那人的胸口。
    刀尖距谢行的脸不过一尺之遥,持刀的手稳如泰山。那人回过头,却见他的同伴,方才同他一起挟持谢行的黑衣人眸色冰冷,不发一言。黑衣人揭开覆面,露出了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她抽出了长刀,那人倒了下去,她冷哼一声,将碎作两片的寒山晚钓图捡了起来。
    “……你……”
    “我是西夏人这事,你是第一天才知道么?”
    明溦冷冷瞥了谢行一眼,也不管他浑身狼狈,牵过他的马,道:“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还没走。”
    眼看她翻身而上,谢行忙蹭起身,一把牵上她的缰绳,将她拦腰抱下马背。明溦奋力挣扎,反手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挣扎之中,温顺的大马扬起前蹄,直将二人连人带物一并掀了下来!
    明溦气急,抓了半片图纸翻身再上。
    倘若放在平时,她甚至能拼着命将这人痛揍一顿。但密林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无论来人是谁,总归不会是她的同盟。她心下急切,捡起一人佩刀,作势往谢行身上砍去。谢行退让数步,目瞪口呆,她左手拉过缰绳,冷笑一声,再次翻身而上。
    却不料大马未行几步,一道绊在两树之间的缰绳再次将她绊得人仰马翻。
    她抓着图纸滚了两滚,谢行飞身抢过图纸,牵过缰绳,翻身而上。
    林中传出阵阵的狗叫之声。明溦抬起头,却见他居高临下,侧过身,看着她的神情透露出挣扎与片刻不忍。
    早该想到,他既能在此守上一夜,必不能没有后手。这绳子怕就是他专程设下,专程为追兵准备好的大礼。好一个祸水东引之计,既用寒山晚钓图引出了西夏探子,又设计容家与西夏人在京郊相会,而他只身一人,恰好可以趁乱摸鱼,逃之夭夭。
    若能将明溦留到容家之人的手中,他还可以趁机为大梁国斩断一个外敌。
    谢行御马而行,转身即走。马蹄扬起的灰尘撒了她一头一脸,林间狗叫与脚步之声越来越密。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林外凤凰山的黄叶斑驳如金,成片成片地点染在山腰上。明溦的心下升起一股绝望的快意。
    她冷笑一声,将那佩刀牢牢握在手中,静等林中追兵寻来。
    忽地,身后传来马蹄响声,确是谢行中途折转,策马而来。片刻的挣扎之后,他将她一同带上马背。
    在做这个决定时,谢行的脑中混乱一片,连明溦也甚是诧异。日头越升越高,晨露渐渐化去,谢行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
    快马一路狂奔至安平县方才停了下来。马蹄穿过黄昏日落的街道与拥挤的民宅,一条细细的河水穿安平县而过。沿河边行不到半刻,左侧石阶顺一道小坡而上,坡道两侧是斑驳的民宅白墙,星星点点的野花开在石阶一侧的泥土缝里。
    谢行下了马,走了两步,想一想不对,又拽着明溦往那台阶上走。明溦此时方才留意,除了左腿之外,他的手掌上也有大大小小不少伤痕。她冷哼一声,拍开他的手,道:“何必多此一举?我若有心,杀你也并非不可能。”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得先吃一顿热饭。”
    谢行回身望着她,二人对峙片刻,他仰天长叹,道:“你要不吃我还饿着呢。这是我本家一个族叔的老宅,他们一时半会还到不了此处。”
    明溦扬了扬下巴,掉头就走。
    “你宁可同容家与虎谋皮也不愿听我一言?”谢行无语。
    “我所谋之事与你们都没有关系。你……!”
    他上前死抓着明溦的手腕,目次欲裂地瞪着她。明溦扬起下巴,冷笑一声,道:“谢大人,你有你的光明磊落,我也有我必须去完成的事。而今大安寺异变之后,皇长孙生死不知,你押的宝回不了本,此事也不能赖在我的头上。”
    话虽如此说,傅琛落难一事,这账还当真要算在她的头上。明溦刻意忽略了这个问题。她反盯着他,笑道:“还是说,你准备大发慈悲,想将那寒山晚钓图赠给我?”
    对峙不肖片刻,谢行怅然撒手,道:“你若真想杀我,方才便已动手了。”
    言罢,他果真转身而去,留明溦一人站在青石板道上发愣。
    黄昏的集镇花发路香,每一束暖阳都仿佛将时光拉长了一分。金陵城的冬日呵气成冰,因而在雪季到来以前的片刻的晴朗则显得尤为珍贵。她挑了挑眉,冷哼一声,却又回过身,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台阶往小坡上行去。
    在这样通透而明澈的黄昏面前,明溦宁愿选择一口热饭。
    谢行见她跟来,也不诧异,仅吩咐仆役再给饭桌上添了一双筷子。二人默然相顾,对坐扒饭,明溦挑了挑眉,忽道:“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声节哀。”
    谢行一口饭喷了出来。
    “什么?”
    他话一说完,恍然大悟,又默然扒了两口饭,道:“……你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
    “……”
    明溦瞪了他一眼,幽幽一叹,道:“好吧,那说一说佛陀诞辰。依傅琛的手段,我倒不担心他的安危。反倒是容氏得势以后对天子旧臣层层打压,而今大安寺的事一出,怕这多年积压的群臣积怨也得爆发了。傅琛若能活着回到朝中,这将成为他的机会。”
    谢行专心扒饭,一言不发。明溦无语,心下烦躁,又实在不知该怎样接话头。片刻后,他闷闷道:“也没什么可节哀的。我同秉文并不亲厚,平日里他亲他娘,连我的面都见不到几次。”
    “谢秉文?你起的名字?”
    谢行摇了摇头,摆明不愿多谈。
    “你既往崇州调任,为何你的妻眷都留在京中?”
    谢行抬起头,冷笑道:“因为内人姓苏。”
    明溦闻言,登时恍然大悟。朝中那位苏大学士,不就是大儿子刚娶了容家侄女的那一位?苏家的几个姑娘嫁得十分讲究,既端同朝中重臣盘根错节,又不煊赫得让人心生芥蒂。若不是傅琛以帝君病重为由屡屡推了不少联姻的邀约,他的府上怕也会多一个苏家嫡女也说不准。
    而谢行落难,苏家姑娘连样子都懒得做,想来这几年他同苏家的共谋也并不和睦。
    “我早先年曾跟禁军一群人混过一段时日,那时苏大人见我郁郁不得志,便借了我一手助力——莫要这般看着我,朝中最不缺年少成名之人,一个状元郎的头衔而已,在真正的权贵面前屁都不是。”
    明溦从未同他深谈过这些隐秘,一时也为这用词无语。她默然喝下一口酒,又为谢行续了杯。他感激一笑,摇了摇头,道:“总之这些年恩怨纠缠一言难尽,我心觉有愧,早与内人合离。倒是秉文,我虽听闻他病了许久,却也实在未曾腾出时间去看一看。”
    二人默然片刻,明溦抬眼道:“其实你才是被休的那个吧?”
    “……”
    谢行咬了咬牙槽,忽然十分质疑自己收留此人的决定。现在将她赶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你方才将我带离了京郊,是于心不忍,还是别有所图?”
    “都有。”谢行放了筷子,坦坦道:“我想知道你的目的和宇文疾的目的。你昔年收留傅琛却并未将他杀死在待霜阁中,反倒教他治国之术,文韬武略。他是大梁皇室血脉,你是京中为数不多能接近他的人,你要毁掉他太过容易,但你没有。我想知道原因。还有,你为何要避开西夏国的探子?你到底站在哪一方?”
    明溦手支下巴,微微笑了笑。这笑意同那日在宫宴别无二致,几分狡黠,几分端庄,不温不火沾了些风情。谢行回看着她,目光坦坦,不避不让。片刻后,明溦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那日为何在皇城根下,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勾你上床。”
    “……”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是心笙摇曳,但谢行并非少年,也早已过了被姑娘迷花了眼的年纪。他站起身,目光一路巡视上她的额头,脸颊,一路到了下巴。下巴处的肉不厚,脖子上的皮肤更薄,光这幅样子远远看着,倒不知她的秉性竟是这般刻薄,冷血,让人一言难尽。他看着她的眼睛,拉起她的手腕,轻声道:“这事重要么?”
    明溦眨了眨眼,又听他道:“明溦,我所坚持的事不多。你勾引我,或者利用我,对我来说都什么不同。我只愿你能够对我坦诚以待,如此一来,我可以成为你的盟友,而你也不必再费心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容家这棵大树立不了多久,你找上容珣,实在是上错了船。”
    被人一语戳中企图,明溦的神色有些古怪。更为奇特的是,在谢行那奇特而又悲悯又洞彻的目光之中,她忽而灵光一闪,想到了些许旁的事。
    譬如为何谢行此时还在金陵城附近,他为何引来了西夏国的奸细又刻意避开容家。又譬如,为何他在朝中不偏不倚这许多年,无论瑞王或是容家都不曾扳倒他。为何他在皇长孙身无一物的时候向他投了橄榄枝,为何他抱着苏大学士的这一棵大树都能落到只身前往崇州的下场。
    “你是原废太子的人,”明溦笑道:“也是成帝专程栽培用来拱卫王室的棋子。并非苏家抛弃了你,而是你有意疏远了苏家。”
    “而平阳公主,你的目的从一开始便不是大梁国。你想用寒山晚钓图引出宇文疾。你想杀他复仇。”
    明溦笑吟吟看着他,她的眸中灼然,唇边笑容越拉越大,乃至后来笑出了声。谢行默然看着,不言不语,明溦哈哈笑完,反拉过他的手,道:“酒还有,夜也还没深。谢大人说的什么胡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