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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有两个追逐打闹的孩童从陆清匪身边跑过去,陆清匪喊住了他们,蹲下身子指着那巷口尽头的宅院问那是什么地方,住的又是什么人。
“那里可是去不得的,里面有能吃人肉的妖怪,大妖怪!”小孩冲他做了个鬼脸,头顶的发髻簪成团子,缠着五色的彩绳飘摇。“才不是呢!”另一个孩子过来扯陆清匪的衣角,“那里住的才不是妖怪,明明是个很好看的仙人!比城里那些道观里的仙人都要好的仙人!我的嬷嬷上次生病了,就是求得仙人来救的呢!”
陆清匪谢过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孩童的嬉闹声也渐渐湮没了。深深的宅院,浸没在柳枝盛密的新绿里,只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灰褐色的尖角来。一弯细腻透亮的河水绕着它转了一圈,在门口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木墩儿。一艘乌木小船泊在那里,船篷随着河水微微地晃着。红木的大门紧闭着,上面贴着两条字联儿,是“无心无目无悲无义无自在,有怨有痴有畏有嗔有逍遥。”,笔法矫若惊龙,骨瘦意清。
此处僻静倒是僻静,却是一点也不像是那些自诩清高的修士会折腰住下的地方,倒更像是大隐市井的人间隐者。
陆清匪将那两句字在嘴里含了几遍,渐渐觉出几丝意料之外的趣味来。
这人可真是奇怪,他心道。明明是个修士,却不住云间道观,也不住名山大泽,偏偏住在这市井宅院。明明应不理凡俗一心修行,却说无悲无义无自在,却关心凡人老妪的疾苦生死。可若说他是个的的确确的真隐士,他又特地远远跑去血海用法术去夺梓仰的妖丹。可真是奇怪。
此时正是初春,人间鸢飞草长时,陆清匪就见从那院墙里斜着伸出了一枝鲜嫩桃花,粉白的花骨朵带着些微的清新晚露,颤颤巍巍地在晚风里抖着,尖俏的叶带着点鹅黄,小小的几片在下面托着,娇怜可人。其后细细的青竹已经拔出节来,新绿的叶片宛如被涤洗一般,聚成一团飘逸的青雾。
他信手折了一枝初初含苞的桃花,在手上把玩一会,细长腻白的手指掐碎了那圆鼓稚嫩的花苞,挼搓了几下,在指尖上留下一点暧昧粘稠的桃花香味。
那枝桃花从他束紧的腰身上滑下去,他在那树枝上用了灵气,尖锐的断口破开锦绣游纹的外袍,更进一层划破他腹部尚未完全修复的伤口,刁钻挑断那温热的血肉。鲜红的血从新绿的桃花枝上抖落下去,落在那粉白的花苞上,原本淡雅的白便染上了刺目的鲜红。宛若原本初初含苞的桃花倏忽间盛开满枝。
陆清匪捂着伤口轻轻叹了一口气,修长的手微微一抖,砸落一串鲜血,如满地碎花。握着那枝染血的桃花,他半坐在地上斜靠着那扇红木的合封大门,轻轻地敲了敲。
一个扎着羊角的小童从门里探出头来,先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俄而回过神来,被他的伤口嗬了一跳。小童大大地啊了一声,转头就小跑着回去。
“先生,先生不好啦!我们门口,有个桃花变作的妖精!啊呀!他身上出了好多血,怕是要死了!”
陆清匪坐在门口,腹部的血还在往外汩汩流着。他用一只手捂着,嘴角因为刚才的疼痛而被自个咬破了,从唇边洇出一缕艳红的血来,他雪白的双腮蒙了一缕血渍,乌黑的发黏在脸旁,眼神里藏着氤氲迷离的水汽,的确好似一只刚刚吸过人血的妖精。
抿了抿唇,陆清匪的心里难得有些懊悔。他这一招着实是取巧,为的就是让这宅子里的人救了他。接近的理由有千种万种,可他若是想做一件事,则必然要做得尽善尽美。凄惨的经历只是光口头上说说,纵使能取人信任,也不稳妥,定是比不上亲眼所见来的凄惨真切。
只是,他好像一不小心划得有些深。若是等不到那宅子里的人来救他就先死了,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他说不得又要换一身皮。
陆清匪仰起头来,乌黑的屋檐将苍蓝暗沉的天割裂成曲折的两半。空气的湿意终于耐不住了,浓郁的雾滴凝成了水,掉落下来,成了湿冷的雨。陆清匪的衣服被濡湿了,湿冷地黏在他的肌肤上,冷气从衣服洇湿入他破开的肚子,又传入他的血肉肺腑里,引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轻轻的脚步声透过屋檐砸落的雨声愈发清晰起来。一声又一声,带着琴瑟般的韵律。该是一双青绸的软布鞋在地面上走过,走过一地泥泞潮湿,却不沾分毫于其身。正如穿过漫天烟雨,却仍纤尘不染,纯净如初。
凉风初起,冰冷的雨水落进陆清匪的眼睛里。纤长密匝的眼睫颤了颤,从眼眶中滑落一滴热泪。他眼前模糊成了一团奇异的光晕,什么都瞧不清楚。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冰冷的雨水。半张白鹤翔云唳九天的青缎伞面,遮住了他眼前原本硬冷的苍蓝色天空。
“不要哭。”他听见有人轻声说道。
这声音清缓透亮,宛如林间枝间一捧新雪,清寒却又柔软。尾音轻慢地扬起,最后湮没在窸窣的雨声里。
这人若是会唱戏,一定很好听。他想听他唱百次千次,一词一调,千回百转地唱。
陆清匪竭力睁大了眼睛去看,却只看见一团青色的雾气,温柔朦胧地在他的眼前飘着。温和的灵气淡淡从他的身上拂过,宛如春风拂过含艳的花苞,轻缓地检查着他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