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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踏过金梁桥,便是知州宅邸。裴舜钦一路冲到家门口,守在侧门的书童阿九听得熟悉的马蹄声,连忙一脸如释重负地迎出门来。
    “少爷,你可总算回来了!”
    裴舜钦下马将缰绳扔给阿九,不悦地皱了下眉头。
    “怎么回事?”
    “主母吩咐了,说少爷您回来,就请马上去明月楼。”
    裴舜钦心一沉:母亲对他向来惯使,现下特地要阿九守在门口吩咐,想是家中出了事。
    刚被夜风吹散的烦闷去而复返,裴舜钦加快脚步往明月楼走去,路过偏厅,他瞧见前头烛火通明,隐隐传来低沉严肃的交谈声,心里悄默打起了鼓。
    刚迈进明月楼,他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浪烫得呼吸一滞。
    裴舜钦的母亲张氏年近五十,鬓发间已然有几缕银丝,但因着身材高挑挺直,倒也不见几分老态,她在书柜间翻找书信,脚边还放着一个烧着的火盆。屋里门窗虚掩着,火盆一点,颇是炎热。
    裴舜钦唤声娘,专心致志的张氏吓得肩膀一耸,回头见是玩闹回来的小儿子,松了口气。
    “你又跑去哪里胡闹了?瞧这一头一脑的汗!”她拉着裴舜钦在厅中坐下,打发侍女去取天井里冰了半晚的果子。
    母亲还笑得出来,裴舜钦放心不少,立时没正形地靠在了椅背上,懒散问道:“干嘛急吼吼叫我过来?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翻什么呢!”
    裴舜钦语气不甚恭敬,张氏也不在意,她压低声音,悄悄儿地同他说:“你父亲的旧友苏大人被人弹劾了。”
    苏大人被弹劾跟他有什么关系?裴舜钦饮下一大口茶,无所谓道:“所以呢?”
    “你这个榆木脑袋!”张氏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声音又低了三分:“苏大人被停职下狱了,现在你懂了吗!”
    “下狱?”裴舜钦大吃一惊,坐直了身体。
    本朝刑不上大夫,苏大人作为侍读学士能被人弹劾进大理寺问审,想来犯的是大罪。
    张氏道:“苏大人被人捉住文章里的错处狠狠参了一把,圣上雷霆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你父亲与他有书信往来,也被牵连其中。”
    “这也没什么要紧。”裴舜钦打断他娘,“这世上不会再有比爹还要小心谨慎、忠君爱国的人了,就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也不可能在信里说一句以下犯上的话,您就放心吧!”
    裴舜钦言语间对裴由简多有不敬,张氏心生不悦,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子,又念着难得和他说一回话,最后只是避重就轻地叮嘱道:“京城派来的按察使有你父亲和大哥应付,也用不着你去做什么。我叫你来就是要叮嘱一点,非常时期,你仔细收敛些,别出去惹是生非。”
    “知道了。”裴舜钦不耐烦地答应一声,不等张氏再说话便起身告辞。他脸色有些难看,张氏以为他为着不能出去玩不高兴,也不甚在意。
    裴舜钦悻悻走出明月楼,院子里蝉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他走到后花园的小池塘,弯腰随手捡起块石头,用力往池面一扔。石头咕咚一声入水,蛙声停了一瞬,响得更加欢快。
    他虽纨绔,却也明白苏大人下狱应该不只是因为说了错话。
    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断,他的父亲裴由简被排挤出京,辗转十年,任地离京城越来越远。如果再牵连进党争,裴家无权无势,下场只会比上次更惨。
    裴家烧得了别人寄给他们的信,管不了自己寄出去的信。空口都能编出三分流言,更何况有白纸黑字在手。新党来势汹汹,决心要趁这次机会剪除羽翼,谏文弹劾信一篇一篇地往上呈,事情往最糟的情况一路狂奔。
    按察使到宣州后没几日,京上就下发了一纸令文,令裴由简将知州一职暂时交由通判代理。通判代理州务后,每晚点卯似地往乔府跑,与乔用之商量州内事务应该如何处理。
    宣城的达官贵人都住在城东,乔用之还乡后将宅邸置在城西,不愿来往酬酢的用意不言自明。
    通判每天厚着脸皮,不辞辛劳地横跨整个宣州城前来谒见,实在不是因为他无能,而是因为苏大人一案说到底是个党派之争。
    乔用之十七岁入仕,历经四朝,终以太师致仕,得封温国公。他的长子乔襄现正官拜参知政事,深受当今宰执岑安的器重。
    如今乔襄在京中力排众议帮助宰相岑安推行新法,而世人皆知,乔用之曾在朝堂上公开反对过岑安提出的新法,并与之数次论战。
    裴由简当年因为反对岑安的主张被排挤出京,而且关系七弯八绕地算下去,裴由简还算是乔用之挚友的得意门生。
    情由复杂,稍微处理不当便会招来无妄之灾,通判亦步亦趋,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
    这晚乔景将燕窝羹送去祖父书房,听下人说通判还未离去,便坐到分隔书房与内室的屏风后安静等待。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通判一件件禀报州事,心里只是想着燕窝羹再放下去就要凉了,得着人去温一温。她双手握住温热的燕窝盅,等得有几分不耐烦。
    “下官今日接到大理寺谕令,要求即日押解裴大人至京,询问苏大人案情相关。”
    裴由简一个文官要进大理寺?!
    乔景听得这个消息震惊万分地站起身,一个失手打翻了燕窝盅。瓷盅落地发出声巨大的声响,屏风的那一边一下没了声息。
    “景儿?”乔用之吓了一跳,扬声询问乔景。
    乔景回过神,捏住有些发颤的双手,持重回道:“不必在意,我不小心摔了碗罢了。”
    乔景的声气有些不同寻常,乔用之扫过眼案头上摊开的令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小小插曲,通判没有放在心上,他继续道:“乔老,京上既已下发令文,那下官明日便安排人手送裴大人上京?”
    房里的下人忙着收拾一地碎片,甜热的香气弥漫开,乔景屏气凝神地立在屏风后听祖父的回应,不知不觉将手里的帕子绞成了一团。
    “裴大人到此地后政绩颇显,深受百姓爱戴。苏案尚未水落石出,贸然将裴大人押解上京,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非议。”
    听到乔用之如此说,乔景吊着的心砰然落地。
    小小通判可不敢私自扣押大理寺下发的通牒,他试探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乔用之拿起文书,笑道:“事关重大,老夫暂且留下这份文书。若是京上有人问起,通判直说便是。夜已深了,通判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先请回吧。”
    乔用之发了这话,通判识趣地不再多问,当即告辞回家。书房里只剩乔用之一人,他清清嗓子,向后慈爱唤道:“景儿。”
    乔景绕过屏风缓步走到前面,乔用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想起刚才的失态,有些发窘,脸上浮起了片红云。
    乔用之晃晃手里的文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乔景轻咬下唇,没有正面回答爷爷的问话,而是问道:“爷爷打算怎么处理裴大人?”
    乔用之心头闪过丝玩味:他这个孙女儿向来对政事不感兴趣,此时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裴由简的处置来了?
    乔景表面镇定自若,眼中却隐隐有几分期待,乔用之心里有了几分思量,便说:“大理寺下发的牒,我也扣不了几天。”
    祖父的态度突然反复,乔景心头咚咚敲起鼓来,她急道:“但您刚才不是对通判说裴大人深得人心,不好用重刑吗?”
    “我说有何用?”乔用之悠然一笑,提点道:“景儿,我已经致仕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扣下文书?
    乔景不解望向乔用之,乔用之看着她谆谆道:“景儿,你实话告诉爷爷,你是不是什么时候结识了裴家人,所以今天才会想要帮裴大人一把?”
    乔景的确是因为裴舜钦缘故才会想帮一下裴家,乔用之这话戳中了她最隐秘的心思,她摇摇头,脸却欲盖弥彰地红了。
    乔用之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不自在。
    “景儿,你有事情瞒着爷爷。”
    “没有……”乔景细声细气地反驳,脸更红了。
    她的神色明明就在说有,乔用之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景儿,你不说实话,我没法帮你。”
    在乔用之面前撒谎绝无可能,乔景垂眸避开祖父威严审视的眼神,忽而觉得紧张不已。
    她对裴舜钦的喜欢由始至终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从没想过要告诉别人。可如今纵观全局,整个宣州城除了乔用之,再没人能保下裴由简。
    “爷爷……”她低低说着,迟疑看了眼乔用之,乔用之用眼神回应鼓励她继续往下说,鬼使神差地,她跳得急促的心一下就平静了下来。
    “我想嫁给裴舜钦。”
    她以极冷静的口吻说。
    乔用之大睁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乔景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能顺畅地说出那句话,可话出口的一瞬,这些天来积压在她心头的烦乱和感伤倾泻而出,让她感到种莫可名状的轻松。
    “我想嫁给裴舜钦。”
    她温和而坚定地又说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