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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程郁看他的表情,只觉得似乎有些严肃,又不像是全然严肃,可也不能说是在开玩笑,一时间左右为难,讷讷不得语。
    反而是杨工自己晃晃悠悠地端着茶杯走过去,念叨着说:“瞧你,开个玩笑,还吓唬起小程了,再把这个徒弟给你吓唬跑喽。”
    杨工走远了,程郁才小声对李一波说:“师父,不是我给的,方才我去给您泡茶,临走前他也进来了,是我没放好。”
    机床车间一共二十来号人,学徒只有五六个,剩下十几位都是正式工。车工、电工是机床车间的两大工种,钳工、铣工和其他维修工都不如车工电工吃香,所以也属这两个工种员工最多。
    李一波和杨工杨和平分别是技术最好、资历最深的车工和电工,所以除了车间主任以外,他们二人共用一个休息室,不用和一帮小年轻挤在一起。平时车间里评优评先进,也都指着李一波和杨和平。
    虽然工种不同,但车间里人人都知道,论技术肯定是李一波更强,但是杨工同时兼任着车间副主任的身份,因此不论怎么说,李工和杨工都是车间两大头。
    程郁来机床车间不过短短一个月,但是对李一波和杨和平这种似是而非、隐隐约约的不对付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对李一波和杨和平的争执,程郁也总是能避则避,以免他们城门失火,殃及他这无辜池鱼。
    程郁这么给李一波说完,李一波抬眼瞧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轻笑一声,道:“喝了就喝了,一杯茶水,能怎么着。”
    程郁平白有些羞愧,低头嗯了一声,老实喝着自己手里的水。没过一会儿又听见杨工的声音,抬眼一看,他已经走到跟前了。
    李一波的工位靠着车间厂房正大门,杨和平走到这儿,恰好能看见外边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的人。
    “哎,都过来过来,别聊了,开个短会!”
    杨和平嗓门不小,一嗓子把人都喊过来了,正是下午日头高的时候,难得是个冬日里的大晴天,把人晒得暖烘烘的,进了车间,那太阳又晒不着了,众人都想让他长话短说,快些结束。
    偏偏做车间副主任时的杨和平架子十足,还要打起官腔:“冯主任去党校进修了,要去三个月,这事儿大家都知道,这三个月就由我这个副主任来管理车间。”
    冯主任走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开了两次会,杨和平次次都拿这事儿出来做开头,因此车间已经没人响应这话了。大家面面相觑,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刚才我去厂里开了主任级以上的全员大会,咱们厂里又有一些人员调动情况,跟咱们有关系的呢就是厂里新来了一位宣传科科长,这一个月会下基层在各个车间了解基本的生产情况,到时候来了咱们车间也要热情欢迎新科长,你们几个年轻人,到时候负责给科长介绍。”
    张永中活泼好动话又多,忍不住问:“那大概什么时候来啊?别咱们正在外边儿蹲着议论他呢,人就来了。”
    杨工瞪他一眼,道:“那你不会少说几句?”
    杨和平环视一周,仍然不放心,最后把视线落在程郁的身上,他说:“小张太不靠谱了,我不放心,小程,到时候新科长要是来了,你负责接待他。具体的情况待会儿我私下里跟你说,其他的没什么了,散会吧。”
    大家四散开来,该干活儿的干活儿,没活儿干的又蹲回外边儿继续晒太阳聊天。杨和平伸手招呼程郁,道:“你来,我跟你说。”
    他们站在车间大门前,下午的阳光大方地洒在外边,也照在杨和平和程郁的脸上。程郁微眯着眼睛,杨和平的脸在阳光下看得异常清晰,他脸上的纹路沟壑,脸上没刮干净的胡渣,还有讲话时神采飞扬的眼睛。
    程郁的心好像也熏熏然飘了起来,他也变得蓬勃而神采飞扬。来这里总归没有什么坏处,程郁心想,至少生活确实有变好的转机。
    第3章
    城北工业区有七八家工厂,工人少说也有数千人,再加上家属院里成家生子的员工,即便这里仍然地处老城区,因着人流量密集,生活配套设备却还算齐全。
    台球室在工厂家属区后门右拐出去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连接了三家工厂,整条街巷全部都是小餐馆、烧烤摊、网吧还有台球室,路的最尽头有一家成人用品店,可谓生意兴隆,客流量在某些特殊时段笑傲整条巷子。
    下班以后程郁没回宿舍,他跟着张永中他们一路奔着台球室而来。好再来台球厅是这条巷子里的“老字号”,开了许多年,眼看着老板已经从父亲换成儿子,台球桌案也换了新的,不变的只有穿着工装来这里消遣的年轻工人。
    小城没什么娱乐活动,虽然手机普及,但是年轻人的消遣还是去上网吧打游戏,或是在台球厅消磨时间,负责看场的年轻人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抽烟,天冷了,烟雾散得也慢,张永中领着一行人走到他面前了,年轻人才挥了挥面前的烟。
    “几个人?”他懒洋洋地问。
    张永中回头看了看,算上程郁一共五个人,于是说:“开两个,各俩小时,不够了再加。”
    年轻人把烟叼在嘴里,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牌子递给张永中,“这俩号码的桌子,自己去前台拿东西,提前十分钟说是续摊儿还是结束。”
    张永中熟门熟路地接过号码牌进店,店里还算开阔,一溜台阶下去,除了门口的前台,其他地方都整整齐齐摆着台球桌,因为刚下班,人还不是特别多,服务生带着张永中一行走到他们的台球桌案前,配齐设备就离开了,张永中脱了外套,显然打算展示一番。
    跟程郁一起来的几个人自动开始两两分组,张永中冲着程郁招手:“干什么呢?过来站我边儿上学。”
    程郁便站过去,张永中点了根烟,程郁的脚不由自主朝后慢吞吞退了两步,徒劳地想要躲开吸二手烟的命运。
    他不会打,张永中也不是做老师的料,只让他站在一旁干看着,什么规则什么玩法他都通通不懂,更别提打球的手法了,张永中显然也没有意识要教他,就只能徒劳地看着。看了一会儿,程郁也觉得无聊,视线便四处游荡了起来。
    这会儿店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程郁的目光扫过店里的年轻人,视线忽然落在两张桌案之外撑着台球杆站着的年轻人。
    他还穿着中午见面时的那身衣服,嘴里叼着一根烟,没点燃,正在等着对面的人出手。觉察到有人盯着自己看,他很快转过脸,两人视线相对,程郁率先避开了吴蔚然的目光。
    程郁不适应跟人有长久的对视,躲避视线是他惯常会做的事情,尤其是面对意气风发的吴蔚然这样的人的时候。吴蔚然心高气傲,程郁很难跟他相处。
    大约是程郁走神太久,张永中也终于发现自己带来的小徒弟正在神游天际,于是扭头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吴蔚然的方向。瞧见对方是个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人,便冷哼一声,问程郁:“你干嘛呢?不好好看着,学会了吗?”
    程郁连忙回答他:“还没有,我再看一会儿。”
    程郁看不太懂,一头雾水地继续看张永中跟人你一杆我一杆地打球,只听着台球在桌面上震荡碰撞的声音,其他一概不明白。正在混沌不堪之际,却听到身旁一声嗤笑。
    “你这么教,他能学会才是真的奇怪。”
    程郁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吴蔚然已经走到他的身边,还带着一脸令人十分不爽的笑容。
    吴蔚然生得高大,相貌也英俊,他穿着一件长的羊绒大衣,这在厂区附近是很少看到的打扮,故而显眼而又吸睛。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盯着吴蔚然看了。
    张永中是同批新工人里的头儿,这意味着他是有点脾气的,尽管他平时并不怎么发脾气,看起来甚至还有些油嘴滑舌的鬼机灵劲儿。
    “你谁啊?说什么呢你?”张永中果然恼了,转身盯着吴蔚然问。
    吴蔚然低头看看自己,笑了:“我?咱们同事。”
    张永中不满道:“没见过你这号人,轮得着你多嘴吗?”
    眼看张永中要发火了,程郁刚想着说些什么平息张永中的怒火,张永中就把火给架到了程郁的身上。
    “你自己说,我这么着你看不明白吗?”张永中用胳膊肘捣了程郁一下,让程郁来回答他的问题。
    程郁的脸色茫然一瞬,而后心一横,想着总归是惹不起张永中这尊大佛,不如就点头承认,让这件事尽快过去好了。至于他的未来室友吴蔚然会怎么想,程郁暂时还顾不得那么多。
    但吴蔚然并没有给程郁点头的机会,他又嗤笑一声,道:“不如这样,你跟他打一局,我在后边儿教他,看看是你这个做师父的水平更高,还是我教出来的水平更高。”
    这下半个台球厅的人都围了过来。方才他们这边的闹剧大家都支起一只耳朵听着,台球厅里不缺热闹看,一般的拌嘴吵架没多少人会给眼神,但如果上演到斗殴或是两边斗法了,那就很值得一看。
    况且张永中来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技术着实不错,在好再来台球厅也算排的上名号的。
    说了半天原来是想单挑一局,张永中来劲了,上下打量吴蔚然一眼,发出一声嗤笑:“行啊。”他倚着台球桌,手里拿着三角框,口中的烟点燃了,烟雾袅袅升起,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说:“不过我有条件。”
    “你说。”
    “输了的人以后别在好再来出现。”张永中说。
    吴蔚然似乎毫不诧异,他点头:“没问题。”
    ·
    桌案附近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程郁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吴蔚然将手里的台球杆塞给他。程郁这才想起来,方才他们二人轮番放了一圈狠话,可到头来要在这张桌案上跟张永中对抗的其实是自己。
    他犹豫地看向吴蔚然,吴蔚然却毫不在意,他施施然走到程郁身后,捞着他的腰,按着他的手臂,说:“要用这个角度才最好发力。”
    这个姿势是很暧昧的,但众人的关注点都在吴蔚然和张永中的对抗之上,而程郁,在他们心里程郁只是一个代吴蔚然出战的工具人而已,没有人关注他。
    张永中把嘴里的烟头猛吸一口,然后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说:“好了,开始吧,看在程郁是新手的份儿上,你们先。”
    吴蔚然没跟他客气,他指挥程郁把白球放在自己要求放的点,然后继续按方才的姿势揽住程郁的腰。程郁的心跳重若擂鼓,被吴蔚然低声教训:“专心一点。”
    吴蔚然声音压低的时候有一种冷峻且无情的感觉,他方才抽过的香烟是细长的薄荷味香烟,有一股清凉的薄荷香气,夹杂着烟草的焦苦。
    程郁强迫自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那颗白球上,但显然他的思绪依然是纷乱的,他还未回神,啪的一声响,白球已经击乱了被排列整齐的台球。
    吴蔚然搂着程郁,他们在台球桌案前移动,吴蔚然捉着程郁的手腕,带着他出杆打出一球又一球,周围有很多人在看,他们一边三三两两交流着技术,一边持续围观着赛况。
    程郁知道他们那样才是正常的,换做异性这种动作一定会有嘘声,但是同性之间没人会太在乎这些,况且对决在前,谁又能顾得上这一时的亲密接触。只有他,只有他这种喜欢同性的人,跟同性亲密接触过的人,才会在吴蔚然这样超乎安全距离的亲密之中,感受到久违的战栗和紧张。
    程郁的思绪神游天际,等他回过神来,却是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球的时候,吴蔚然仍然捉着他的手,伸手送出手里的长杆,很意外的,没有击中。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围观群众一片嘘声,他方才打了那么几局都没有任何失误,张永中咬牙切齿才能面前不落于下风,明眼人都知道这还是他带着一个新手程郁别别扭扭打出来的,如果是两人正面对决,张永中一定不是吴蔚然的对手。
    但偏偏在关键一球,吴蔚然失误了。
    吴蔚然站起身,抬起双手,以一种开玩笑一般的投降语气说:“这姿势太久,腰酸了,胳膊也抽筋,真的没绷住,不找借口了,是我技不如人,输了。”
    张永中还没打最后一杆,吴蔚然先于他一步认输,还是这么故意的一种输法,更生气的显然是张永中,他扔了手里的台球杆,大声骂道:“我**大爷!”
    吴蔚然离得远远的,道:“赢了还要骂人,是嫌我输得不够惨吗?”
    明眼人此刻都看出来了,吴蔚然不是来打台球的,他只是专程来扫张永中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明面上是吴蔚然输了,他以后都不能再踏足好再来台球厅,可是张永中这赢得还不如输了,他既没体面也没公正,平白被人摆了一道,算计一番,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还因为自己是赢的那一方,对方愿赌服输,而不能再多嘴多舌。
    张永中心里会有多气,程郁想象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场比试无可避免地得罪了张永中。
    因为张永中气急败坏地离开台球厅的时候,招呼了一同来的其他三个同事,却没喊他。
    程郁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张永中带着人离开,经过他面前时,张永中恶狠狠瞪了他以及他身后的吴蔚然一眼。
    程郁惊得朝后退了半步,吴蔚然却没伸手再像方才打球时一样扶着他,他错开半步,笑着让众人别看热闹了,而后也悠然自得地离开了台球厅,只剩下程郁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散了。
    第4章
    小商店里在做促销活动,泡面买三袋送一个瓷碗,比之前打包赠送的塑料碗质感看起来好一些,程郁拿起来看了看,然后放在收银台结账。
    小商店的收银员是个年轻姑娘,从乡下来的,但是非常精明,看起来懒洋洋的,实则从不会算错账。程郁把买好的东西装在塑料袋里,临走前想到叼着烟的吴蔚然,程郁转身又拿了一瓶空气清新剂。
    收银员主动跟程郁搭讪:“晚上就吃泡面吗?”
    程郁点头,收银员顺手从货架上拿了根火腿肠塞进他的袋子里,说:“快过期了,送你一根。”
    从小商店里出来程郁拿着火腿肠看起生产日期,离过期还有小半年,也没那么急迫地需要处理。况且巷子里那种商店,过期了小半年依旧摆在货架上出售的东西也不在少数。
    程郁不常去小商店,可每周也得去两三趟,这精明的收银员主动塞过来一根免费的火腿肠,程郁不傻,但无法回应。
    这件事冲淡了程郁对于方才球赛的关注,直至走到宿舍门口才想起此事。他慢吞吞地掏出钥匙开门,屋子里除了他那间房,其他的灯都亮着。程郁探头看了一眼,吴蔚然的行李箱都打开了,摊在地上,却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吴蔚然人在卫生间洗澡,水流哗啦啦的。程郁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发前的小几上,他把碗拿出来放在灶台边的碗柜里,然后朝外发呆。碗柜是从墙里凿出来的,节省空间,缺点是不隔灰,每次盛饭前都要把锅碗瓢盆涮一遍。
    这员工宿舍当年建起来的时候在整个云城都称得上豪宅,几十年前的楼房,单间,独立卫浴都让云城其他行业的人羡慕不已。那时厂子效益还好,工厂出钱、银行贷款、员工集资,周边几家工厂的家属区都是这么建起来的。只可惜风水轮流转,现在国营工厂的效益已经是江河日下,只有这几栋日渐破旧的老居民楼,能证明过往的辉煌。
    面前的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云城市消防大队过来检查了好几次,都说这样不符合消防规定,但是整栋楼里有住着人的,也有常年落锁的,想从根源治理很难,几次处理不见效,也就这么堆着了。
    从窗户望去,回形长廊的宿舍楼像一座巨大的监狱,程郁看着,觉得心情十分郁闷。他转回头,看着刚买的泡面也没什么胃口,心里只烦躁地想,吴蔚然洗澡的时间怎么这么久,为什么还不出来。
    看着不大的宿舍,他又想,待会儿得让吴蔚然把东西尽快归置整齐,否则宿舍就要长年累月地脏乱差了,还要让他节约用电,宿舍的水电暖燃气都是自购,他住进来,这些费用就要平摊,任由他这么浪费着,日后算账就难了。
    但这些话桩桩件件都不是能轻易开口的,程郁犹豫之时,吴蔚然出来了,他裹着浴巾,撩着浴巾的一角随手擦着自己的头发,露出内裤的边缘。
    “这水也不太热啊,暖气不是烧得挺热吗?”吴蔚然问程郁。
    程郁说:“管道老了,不太能供得上热水,基本都是这个温度。”
    吴蔚然嗐了一声,没说什么,只趿拉着拖鞋大喇喇坐在沙发上,看着程郁扔在桌子上的方便面,又随口问他:“你还没吃饭?”
    程郁还没开口,吴蔚然就笑了起来,神采飞扬的样子:“那你不早说,不然我就跟你一块儿吃顿庆功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