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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以间之

      殿前, 两侧躬身站着不少内侍,官员颤动的影子印在滚烫的青石地板上。
    “臣赠资为的是大宋而非为己牟取私利以及这身常服,陛下此般做法与卖官鬻爵有和区别?”
    早已经习惯逆耳之言的皇帝背起双手走到绿袍跟前, 烈日当头,苏虞的袍子后背已被汗水浸湿,皇帝盯着太阳沉声道:“卖官鬻爵是标价公开售卖, 而朕只不过是加封了你们几个领头之人...”
    “朝臣见陛下加封纷纷起了心思, 试图以倾尽资产来获取官阶, 如此风气怎能存在于国朝以士为先之制中, 更不能助长歪风邪气, 取士当取贤德, 量能而定,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那你告诉朕!”皇帝睁着眼睛怒呵道,旋即走上前弓下腰伸手按在苏虞的肩膀上,用沙哑的声音瞪道:“朕要如何做才能筹集修建运河的钱,征税?还是提高百姓的税收?你告诉朕如何让那些人拿出钱财让他们心甘情愿为国朝付出, 拿刀架在脖子上恐吓吗?”
    “陛下心系社稷, 修运河乃利民生之大功,然此事耗费国力奴役工匠,前朝皇帝为修大运河滥用民力, 使得举国百姓起义天下大乱, 这后世之功却成为了当世之过皆因君主操之过急, 陛下万万不可步其后尘。”
    皇帝直身甩袖走开,“朕当然知道取仕该取何种人, 也用不着你来教朕治国, 你不知道朕要做什么, 朕不怪你...”
    “臣知道。”苏虞跪挪了几步, 因膝盖麻木导致瘫软倒地,旋即强撑麻木爬起道:“陛下想将两浙及与淮南等南方之地作为国朝的粮食储备为西征与北伐做准备,陛下…一直是雄主。”
    皇帝直身皱起眉头,“你既然知道朕要做什么,便不该来阻拦,即使你现在跪在朕跟前,朕也觉不会退让半分。”
    “虽非实职,可陛下加封的那些人皆是因知道赠资修运河能进秩,无利避之,有利则图之,让这样的官站在紫宸殿内与寒窗苦读的清流共同议事,恕臣…鸣其不公,亦不愿!”苏虞将帽子摘下磕头一字一句咬牙道。
    读书人的风骨在苏虞身上尽显,皇帝缓和下目光旋即长叹了一口气走到苏虞跟前单膝蹲下,“三司缺钱不是一年两年,国朝有钱可国库无钱,若非知道运河修建不是短短几日几月能完成的事,朕又如何会想方设法挤破了脑袋去筹钱,时局在变,现在西夏君主年轻气盛且西夏朝堂君臣失和,日积月累的矛盾在短时间内是得不到解决的,可朕不知道下一个十年,契丹人与党项人又会如何,你明白吗?”
    苏虞抬起头楞道:“君臣失和?”
    “到此为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运河修建完朕绝不再任性。”皇帝拾起苏虞身侧的幞头替其带上,旋即起身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吾不图名利,只是不想让这汉地九州毁在吾卫家手里。”
    皇帝走远后祁六蹲下将苏虞那身绯色的公服拾起,跟随的内侍便将跪地的左司谏搀扶起,汗水顺着额头流下,苏虞因为麻木而攥着内侍的袖子动弹不得。
    祁六走上前搭了一把手苦口婆心道:“官家是从西夏历尽生死才回到中原的,苏司谏是先帝最后一榜的状元所以不会明白官家能够走到今天究竟受了多少苦,苏司谏若是感受过楚王潜邸曾经的绝望,便也不会在此苦苦哀求劝阻为难官家,官家的眼光一向要比常人都远,否则苏司谏与姜中丞屡屡顶撞,官家又为何能够忍受而不将你们调离,官家不会因为苏司谏是先帝亲自任命的左司谏疏远同样也不会因为司谏的词写的好而留用。”
    “某只是不希望官家像先帝一样,一个国家若连君主都不守礼法,那下面的臣子又该如何,官与爵都可以拿来买卖,百姓又会作何想,那拿钱买来的官能真的为民为国吗?”
    “苏司谏以为呢?苏司谏与官家年龄相仿,苏司谏能想到的事官家难道就想不到吗?”祁六摇摇头将公服奉上,“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这是官家常说的话,舍弃了自己的意志只能有百姓意志,这样的人活着该有多累呢,所谓圣人圣主皆是你们这些臣子加在官家身上的,所以先帝不愿做官家也不愿,说句冒死斗胆的话,脱下黄袍,官家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苏司谏为了自己心中的礼法而不顾他人感受,是否也是一种私心?”
    “我...”
    “下官都知道的,”祁六将苏虞的话打断,“人非圣贤,望苏司谏好自为之。”
    缓和过来的苏虞站直身子将公服接过,长叹了一声,“只要苏某还在这朝堂一日,便不会任由歪风助长。”
    祁六很是无奈的摇头离去,追赶上皇帝跟在其身后沉默了许久。
    走了一段路后终于忍不住的问道:“左司谏是一根筋的榆木脑袋,小人劝了半天也没有用,官家既然不喜欢又感到厌烦为何不寻个由头将他外放?”
    “走了一个苏虞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与其去迎不可控的未知,倒不如忍一忍当下,至少他暂时还没有死谏的勇气。”
    乾元二年秋,改三年一次的科举为一年一次,召令各州县举行解试,八月初开国公吕维幼女出嫁,南阳郡开国侯萧云泽奉诏回京与其完婚。
    宰相吕维嫁女的前夕朝廷诏先帝旧臣秦凤路转运使方之彦回京进兵部侍郎,亲迎当日相府大喜,皇帝特命群臣赴宴。
    亲迎的队伍抵达相府门前的石狮子中间,新郎官骑在系彩铃的马上,头顶的幞头上还戴着一朵花胜。
    “请开国侯下马。”
    吕氏戴着花冠霞帔从祠堂出来至中堂等候,外命妇们纷纷走进中堂,笑呵呵的盯着拿团扇的新妇,“咱们的国舅夫人可真是漂亮。”
    “恭喜国舅夫人。”
    吕氏含着泪看向生母王氏,从接到皇帝赐婚的那一刻开始,心里便对皇帝以及禁中有了抵触,“娘,女儿...”
    “孩子别怕,不管你嫁到哪里,这儿永远是你的家,我和你爹爹都会在。”
    萧云泽迈入相府,两侧穿便服的朝臣纷纷向国舅道喜,他都只一一点头未多言半句,跨进中堂时朝座上的宰相与宰相夫人拱手,“吕...”萧云泽沉着气改口道:“泰山,丈母。”
    吕维未开口,只有王氏依依不舍的嘱咐道:“二娘就交给你了,她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也不知道外面的险恶,望你日后善待她,夫妻和睦,宜室宜家。”
    萧云泽再次躬身,“请泰山与丈母放心。”旋即走到披霞帔的新妇跟前,头一次见到吕家二娘,竟是个的小姑娘看着年岁要比他小上十余岁,愣了小半天后见吕氏眼里有泪身旁又有诸多人在侧,萧云泽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从公服的袖子的伸出。
    吕氏只听过萧云泽在外的丑事,在此之前并未见过其人,除了那一脸的络腮胡子看着粗犷五官倒是长得极为立体,一想到是个武夫与那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诧异极大吕氏便哭红着眼睛似不愿一般的紧紧攥着团扇。
    主座上两位当家人看出了些,吕维沉着老脸准备起身训斥,只见萧云泽将宽大的手掌缩进公服的极长的通袖内,吕氏这才伸出小手攥着他衣袖的一角随他出去。
    从道贺的人群中走出,萧云泽将人扶上檐子,吕氏极快的将手缩回扶着檐子前的小勾栏登上车。
    萧云泽将手拿出,旋即低头勾笑着跨上骏马,亲迎队伍从相府返回侯府,檐子仪仗两侧跟了许多街边的小孩争相凑上前想看新妇。
    亲迎队伍途径的茶馆二楼,几个刚参加完解试的年轻人围坐在窗边吃茶。
    “虎背熊腰,国朝这位国舅爷好生俊朗。”
    “将门与相门联姻,当朝国舅成了权相之婿,这里面的门道当真是复杂的很。”
    “无非是贵族联姻,权力一层裹一层罢了,说到底终究还是离不开上面那位。”
    “介之怎么不说话?”
    “是啊,这相国夫人也是介之兄的远方亲戚吧。”
    “王某人家是庶出子弟,迁居绍兴已隔了好几代,姑母家是嫡出的太原王氏,便只是名义上的亲戚而已。”
    “哎,至少还有那么一层关系。”
    “有没有关系,以咱们文甫哥哥的文采还需要那层照拂么?”
    “也是,今年的解元定是介之,官家才登基不满两年这龙飞榜取士定会格外重视,介之若能得此榜状元,来日或可取代你这位名义上的姑夫。”
    “嘘,小点儿声,什么取代的,满朝文人都向着吕相,咱们秋闱才过,连仕途的影子都没摸着,在这儿嚼权相舌根不怕日后被人听见逐出贡院吗?”
    宽大的朱漆檐子随马停在侯府门前,新妇还未下车,跟随的阴阳先生便上前拿着一只盛有谷子、黄豆、铜钱等的斗,抓起斗内的一把谷物与铜钱嘴里还念叨着,“阴阳两合,琴瑟和鸣,瓜瓞绵绵,福禄未艾。”旋即向前抛洒,跟随的孩子便争相去拾。
    毡席从车梯沿地砖一直铺到侯府门口,侯府出来的女使捧着一面镜子至新妇跟前退着行走,领其从马鞍、草垫及秤上跨过。
    祭拜完萧氏的家庙谢过宾客,萧云泽带着一身酒气回到房中,此前的合卺酒也还未喝,这场士族联姻喜的只有外人,两个新人脸上并没有多少开心。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无奈。”
    何氏用力扯下头上的花钗冠,“你是皇后殿下的同胞兄长,你若不愿意官家还会强求么?”
    “君命难违。”
    “君命难违?”何氏起身,“爹爹也是这般说的。”
    “你是相门之女,我是将门之子,你我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朝中有那么多宰相,为何偏偏是我家,偏偏是我?”
    看着言辞有些天真的吕氏,萧云泽深感这些养在深闺内的女子都被家族保护的太好,就如同少时的自己,成为街巷人人鄙夷的纨绔子弟也无人敢职责,旋即叹了一口气,“万般无奈,我一时也说不清,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至夜深,太史局官员站在文德殿钟鼓院楼上垂着脑袋昏昏欲睡,测验浑仪刻漏所内的星漏官一边留神盯着浑仪漏刻,一边问道身侧的秤漏官,“今日你们可有见到吕相家的小娘子?”
    “见是见着了,不过那位娘子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这可是官家赐婚...”
    “吕萧两家原先是请了媒人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吕家又退婚了。”
    “开国侯是皇后的同胞哥哥,吕相为何要退婚,收个国舅女婿不好么?”
    “这还看不出来吗,吕相是想将小娘子送进天子的后宫,可惜啊,谁还记得官家与吕相曾经还是师生呢。”
    “吕相就算不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吕氏高门也有不少嫡出的息女,等官家三年孝期一过这选秀的首家便是吕氏吧。”
    秤漏官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旋即盯着漏刻不再回话,随着漏刻转动一点,便伸手将水秤移动使其再次正常运转。
    同时敲响浑仪所内的木鱼,高声唤道:“时整,改更。”
    “你呀,就是这么谨慎,话永远只说一半,让人怪痒痒。”星漏官将更改的时辰记录下。
    浑仪所门前侯着的司辰听到木鱼响后走进屋内从官员手中接过文书疾步送至钟鼓院。
    “这个朝堂上不是吕家就是萧家又或是姜家,咱们在这种地方当差,那位司辰也姓吕呢,虽是武卒但多少也与吕相沾亲带故。”
    “你就放心吧,这是天子的天下,要不了多久这朝堂就要变天了。”
    “什么意思?”
    “官家将方之彦召回来了,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先帝的旧臣?”秤漏官瞪着眼睛小声道。
    “他是先帝的旧臣,可是官家当初举兵入京所率领的军队是镇守西北的静塞军,而入京最快的途径就是秦凤路,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只不过没人敢提罢了。”
    “施差遣的意思是,方之彦要拜相?”
    “我可没说,先帝时他就被器重调到秦凤代替现在的揆门相接管地方,哪知道变数来得这么快,当头上司都已经拜相了他却还在秦凤路,一朝天子一朝臣,政事堂不会永远都是那群白胡子。”
    “秦凤倒是个好地方,新上任的工部侍郎也是那一路出来的吧,如今还主修运河,若运河疏通这便是利民的大功一件,必拜相无疑。”
    “所以我说这是官家的朝堂,官家的天下。”
    浑仪所更时的文书送到文德殿钟鼓院,至子时整鸡人击鼓引唱,“日欲幕,鱼钥下,龙鞱布...子时正!”音落,举锤击鼓十五声。
    ——咚咚咚…——
    声音传到内宫,披着单薄衣衫的女子伸手准备将最后一盏烛台内的灯芯挑灭时突然想起了什么遂扭头问道:“臣妾将灯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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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苏轼也是虎背熊腰的大胡子,不过萧国舅不胖。
    官家的朝堂,你们都是打工仔!
    方之彦是之前那个及时救下女主的转运使。
    阴阳先生:以占卜、看相、测风水为职业的术士称为阴阳人,阴阳先生或阴阳家。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出自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九章首句。老子认为,要成为一个圣人,就不能有个人意志,只能有百姓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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