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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开军库是大罪,但粮草救济百姓,沙袋石料抢修大坝也是不得不为。事急从权,林御史不是不明白。可赈灾的油水一向很多,纠察御史名义上是来监督官员,实则却是来从中揩油的。
    否则便是再怎么努力,落到奏折上都是“治灾不力”四个字。
    刘县令不知道该给人上供,也没人提醒。他得了钱粮就跑没影了,一会儿修房子,一会儿看大坝,一会儿又想法子通路、买药,忙得不亦乐乎,将林御史忽略了个彻彻底底,无怪乎人家找他的茬。
    窦贵生私底下提过一两句,他愣是装作没听懂,铁公鸡似的一分钱都不肯给。这下林御史被彻底惹恼了,连带着对所有人都暗生恨意。
    收贿受贿的老手窦公公却对小县官称赞有加:“刘仁是个好官。”
    换做他,舍了那几万两银子又如何?一劳永逸,省的这人处处给他下绊子,延误了赈灾的时机,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但刘县令似乎廉洁康正得过了头。
    是好官,是个不合时宜的好官。
    林御史的折子源源不断地送往京城,全是参奏刘县令中饱私囊、叛国逆君的,而刘仁忙到站着睡着,压根没有闲工夫掰扯这事儿。高坐龙椅上的天子哪知道外头如何,靠的不都是白纸黑字的折子么?
    说这话时,鹿白从他脸上没看出任何欣喜之色,反倒显得忧心忡忡。
    “先生,你担心什么?”
    他有点心不在焉,被鹿白按倒了都没反应。闻言,他只是盯着帐篷外的一抹星光,像是回到了入宫之前,讷讷地立在母亲的尸体旁,栖栖遑遑,空空落落。
    半晌,窦贵生才怔怔道:“什么时候下雨呢?”
    鹿白躺倒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看天:“我也在想。我盼着下雨,就有水喝了,可我又不想下雨,不然山又该塌了。唉,真矛盾。”
    不仅矛盾,还无力。
    窦贵生不解,他头一次对所处的世界产生了迷茫:“你说,刘仁这样的好官,怎么就没有好下场呢?”
    他已经预见到,一等灾情结束,刘仁就会被铐上枷锁送往京城问罪了。
    鹿白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先生,你可曾想过,如果有十个刘仁、百个刘仁,大周就会海清河晏、歌舞升平么?”
    “我不知道……”
    “你可曾想过,圣人有千个万个,天下就会太平么?”
    窦贵生沉默了,过了片刻轻笑道:“有千个万个,那也不叫圣人了。”
    鹿白转头看着他。他依旧是一副祸国殃民的表情,一双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睛,一张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的嘴。没人知道他心底也会担忧,没人知道坏人也可以很好。
    “对呀,”鹿白也跟着笑起来,“天下圣人少,俗人多,官也是俗人。既是俗人,就要吃喝拉撒,就要赚钱养家。县令的俸禄是多少?充县一年的开销又是多少?俗人做了官,若是温饱都解决不了,靠什么造福一方,靠什么清廉康正?靠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准则吗,靠皇帝老儿的口头嘉奖吗?”
    “什么时候,泱泱大国竟要靠舍生忘死的个人勉力支持了?”
    刘县令还算好骗的,随便画个“清官”的大饼,他就能为理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别人呢?只有精神,没有物质,能撑多久?
    她的话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但窦贵生却毫不介意,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赞同。他不禁想问,善恶准则错了,那什么才是对的?
    鹿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亲了一下:“这天下还是俗人多,你我也一样。”
    一己之力撑不起大厦将颓,贤者圣人补不了法度之缺,一个好官也救不回国之将亡。
    窦贵生是皇帝派来的人,美其名曰钦差,实则不过是个走过场的,冲锋陷阵的人还是刘县令。不过京中已经得知消息,邻近几州增援将至,有人充当苦力,也算是为灾情带来了些许转机。
    说是些许,只因增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霍乱传播的脚步。
    初时还好,援军来后修了大坝,搭了灾篷,带了药草,滤了干净的水。可人一多,食水药就顿时紧张起来,加上军中也有人染了病,众人的情绪又开始朝不受控制的方向转移——
    有人说,我等本就是来支援的,何苦为一群将死之人搭上性命?
    有人说,活人都没水喝,谁还顾得上死人呢!
    有人说,这疫病一年半载的消停不了,援军多着呢,谁能谁上,我等先撤了。
    没几日,城中就爆发了两次械斗。窦贵生和刘县令都知道,若不能及时止住霍乱,远比天灾更严重的人祸就要发生了。
    是的,没错,正在此时,药贩子又出现了。
    窦贵生一早就怀疑军中有陈国的奸细,否则怎么骚动一开始,就有传闻说陈国有药,赶紧求援陈国吧?
    但此刻他来不及顾忌这些了。一个个活人在他眼前倒下,一具具尸体化作呛鼻的黑烟,一块块巨石前赴后继,当空滚落。
    “先生要怎么做?”鹿白托着下巴看他。
    “先生”两字叫臭名昭著的窦公公豁然开朗。为人师表么,一辈子总要做件像样的事,才对得起先生一职。他当真思索起来:“唔……不如做回卖国贼怎样?”
    鹿白鼓掌:“我早就看你像卖国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