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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琴娘看着眼前这个似是亲热的丫鬟,心里有几分怪异。许是在军中待久了,她有着一分独特的敏锐,这女子笑得假模假样,令她有些不舒服。
    她不会绕弯子,径直说道“我没什么需要添置的。”
    柳莺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呵斥打断“柳莺,你来这儿干什么?!”
    柳莺慌忙转身,却见梁氏带着杏染正迈步进来。
    她略有几分慌张,但转瞬便安定下来,说道“娘娘打发我来瞧瞧,看琴娘姑娘这里是否有什么要添置的。”
    梁氏尚未说话,杏染耐不住先开口道“当面扯谎,我们才从娘娘屋里出来,怎么没听见她吩咐你来?”
    原来,打从她私下哄骗人,低价买人的赏赐,再转手倒卖的事发了,人虽嘴上不提,心里却不满已久。
    杏染原就嫉她受陈婉兮的重用,早想压她下去,目下便借题发挥起来。
    柳莺面上微红,正欲说话,梁氏忽冷冷说道“这既为人仆,便该忠心为上。眼见有了炙手可热的,便见异思迁,可不值得称道。”
    柳莺听她这两句含沙射影,更是面红如血,偏偏那新来的琴娘忽又插了一嘴“为人奴仆,深受主家恩惠,当然要忠心为主。”
    柳莺越发存身不住,竟一字不发,掉头出门去了。
    她走出门外,不由银牙暗咬。
    这段日子以来,她没少吃苦头,总有人明里暗里给她脸色瞧。今儿又碰上这么一场,偏偏说话的是陈婉兮的乳母,还压着她一头,她也不能顶撞。饶是再好的性子,被这么排揎了一顿,心中怎不生恨?
    她脸色阴沉,快步离去。
    撵走了柳莺,梁氏便将琴娘上下睃了一番,只瞧这女子瓜子脸、水蛇腰、削肩膀,果然姿色甚佳,心不由提了起来,嘴上问道“你可是叫琴娘?”
    琴娘点了点头“正是。”
    梁氏有意替陈婉兮来打哨探,便又盘问她出身,怎么跟的于成钧。
    琴娘怕说出罗子陵来,再误了他的事情,便含糊说道“之前我不是跟王爷的,只是我先前服侍的大人叫我来服侍王爷,我便来了。”
    梁氏与杏染闻听此言,相互对看了一眼,面有讥诮之色。
    原来这女子,还是别人送的。
    互送妾婢,在当下实在是个平常事,甚而还有名士看中了一匹骏马,便将自己的爱妾用以交换的。
    但这被送出来的妇人,地位可着实低下,然而若受家主宠爱,那又另当别论。
    梁氏心里便看轻了琴娘一大截,眼见她怀抱琵琶,又问道“你还会弹琵琶?”
    琴娘颔首道“会弹几首曲子。”
    梁氏的眉头拧成了一疙瘩这女子有姿色,又善器乐,怕是个极讨男人喜欢的,这不是给王妃添堵吗?
    她正在心中找话,一旁杏染却先开了腔“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不论你在西北如何,进了王府便要听从我们王妃的号令。王爷再怎样,内宅的事情还是王妃主理,阖府上下都以王妃为尊!往后,你安分守己,服侍好王爷王妃,那是最好。不然,肃亲王府可容不下你!”
    杏染是个急脾气的直肠子,心里有话藏不住,顿时就倒了出来。
    梁氏嫌她猛浪,正同她飞眼色,不料琴娘却张口说道“你说的很对,我几时可以过去给王妃娘娘磕头?”
    梁氏与杏染一起呆了,她们是来放下马威的,这也未免太容易了些罢?
    素来,哪家的侍妾姨娘进门,挨了这一顿不是赔笑小心,又或是倚仗家主宠爱不甘示弱的耀武扬威?她们可是预备着来交手十八回合的,这一下就说不下去了。
    这人难道是个痴子?听不懂好赖话的?
    琴娘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少的呆傻模样,不明所以。
    乾清宫中,于成钧单膝跪于御前,双手抱拳,扬声道“臣于三年前御前领金牌前往边塞迎敌,如今功德圆满,回宫复旨!”
    明乐帝高坐龙椅,俯视着自己这个儿子,神色之中流露着一丝玩味之情。
    第17章
    于成钧伏在地下,迟迟不闻明乐帝命起身的声音,便也纹丝不动。
    明乐帝心中却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儿,他看着于成钧,手中两只文玩核桃转的飞快。
    于成钧是他的第三个儿子,长子乃皇后所出,早年立为太子;次子于炳辉,是贵妃所生,便是当年被于成钧压在地下猛揍的那个;老三便是这个于成钧。除此之外,还夭折过几个皇子,余下的年岁尚小,便是紧邻着的五皇子今年也才刚满十五。
    如今,明乐帝膝下成年的皇子,满共也就这么四个。
    当年,于成钧落草之时,便比寻常婴孩儿足足大上一圈,顺妃为生他吃了不少苦头,险些失血丧命。这孩子哭声宏亮,几乎要将屋顶也掀翻了去。
    一圈服侍的宫人,拍马屁说三皇子天生异相,必定命不寻常。
    明乐帝一时兴起,便招来司天监里供养的国师道士来推演小皇子命数。
    熟料,那国师看了婴孩儿于成钧几眼,又掐了掐指头,大惊失色,向明乐帝请罪“皇上,小皇子命数奇特,既征龙相之兆,又集大凶大恶于一身。他日长成,此子性必凶暴,他虽能成就一番大业,亦也妨害周遭之人。”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干人等皆大惊失色。
    诋毁新生皇子,理当处斩。
    然而燕朝建国之初,多得道教之力,历代皇帝对于这先天命理卦数极是推崇,明乐帝自也不能免俗。
    听了国师的言语,明乐帝心中便活动了几分。
    依着那国师的意思,于成钧就得出家当道士,再不济也要做个挂名弟子,身在方外才能化解了这一身煞气。
    皇子入教,前所未有,即便是笃信道法的燕朝皇室。
    明乐帝当时不置可否,只吩咐宫人仔细照看顺妃母子,拂袖而去。
    后来,这件事传入顺妃的耳中,她不顾体弱,扎挣到御前苦苦哀求。其时,她正当盛宠,与皇帝好的如胶似漆。明乐帝怜惜宠妃,便放话不许宫人再讹传此事。
    然而这件事,还是在他心头落下了疑惑。
    于成钧渐渐长大,似是应验了国师所言,生的体格魁梧,性情火爆,如烈马难驯。他课业不成,倒是生了一身气力,酷爱舞刀弄棒,常混入禁军之中同那些将士比试。不时,便闹些乱子出来,最大的一桩便是把二皇子于炳辉打的肋骨折了两根,在床上躺了足足一月才能下地。
    每每此时,明乐帝便念起当年国师的言语,又想起顺妃为生他几乎丧命,那龙相之兆四个字更时时扎在他心头。是以,他虽宠爱顺妃,对这个三儿子却是着实的不喜。
    故而,当西北边关传来急报——蛮族夤夜偷袭,大燕十日之间竟连失三座城池之时,明乐帝并未多想,便下了一道圣旨、一块金牌,将他这个才入洞房的三儿子送上了西北战场。
    面上的说辞,是朝中除却文臣,便只余老弱病残,无将可派。肃亲王既是天子之后,自当戍卫国门。但这心底里的意思,唯有明乐帝自己知道。
    明乐帝当然不希望于成钧战死沙场,却也没曾想到他能立下如斯功劳。
    于成钧果然是个将才,去往西北,不止收复了失地,还将那蛮族打的后退了二百余里,获其人口牲畜无数。
    这蛮族也并非铁板一块,是各草原小部落联合一体才敢来侵犯大燕。
    此战失利,其内部便乱了起来,各种声音都冒了出来。
    于成钧并未占据那二百余里草原,而是趁机扶持了几个原就对横征暴敛的蛮族不满的小族,使其脱离蛮族掌控,引得他们内斗纷纷。而愿与大燕议和的部落亦多了起来,蛮族掌控不了局面,疲于奔命,又丢了偌大一块繁衍生息的土地,元气大伤,再也不能来犯。边境,就此太平了下来。
    如此种种,皆是于成钧所为。这般功业,委实令人瞩目。连京中的百姓,都将他当做英雄看待,夹道欢迎。
    他最看不上眼的儿子,几时有了这般才干?
    明乐帝按下心头种种念头,开言道“且平身吧。”
    于成钧谢恩起身,神色沉静肃穆,全没了当初的狂放模样。
    他将金牌双手呈上,由太监传了上去。
    明乐帝扫了一眼,便未再多看,只向于成钧道“三年来,辛苦你了。果然沉稳干练了许多,不似当年小儿模样。”
    于成钧拱手回道“为江山社稷,臣不敢说辛苦。”
    明乐帝又道“京中百姓……”
    他话未说完,于成钧便已抢着答道“百姓讹传,这些言语须臾便会散去。边疆战事平定,是万千将士们死战之功,臣不敢妄占。”一言未休,他停了停又道“臣斗胆,求皇上一个恩典。”
    如此,倒出乎明乐帝意料。
    他眸中神色微亮,似是颇为喜悦,话音倒是平常“你倒是不贪功。什么事情,且说说看。”
    于成钧便说道“戍边将士,为国征战多年。其老迈病残者众,又往往无处赡养。臣恳请皇上,按月向军中发放钱粮,以养活这些老弱残兵。”说着,他抬头看向明乐帝,一字一句道“如若不然,长此以往,只怕兵源艰难。”
    在边关军中三年,于成钧也算历练了,见了许多不平不公之处。
    燕朝重文轻武的风气,已然波及军中,许多行军打仗多年的兵士,老来无可依靠,一辈子刀头上提着脑袋滚过来,回到故乡竟还要遭受乡民的轻慢白眼,以至于许多人幽愤至极,说出“劝人当兵,天打雷劈”的话来。
    明乐帝听了他这番话,心思微有活动。
    他是太平皇帝,守成之君,清平日子过久了,对这军力便颇为不重视。除了必要的边防与京城戍守,他甚而觉得蓄养军队不过是浪费银子。
    有这样的人力物力,还不如多修几座园子供他玩赏。
    倒是蛮族这场攻打,将他的安乐梦给唤醒了,若非边关将士拼死抵挡,明乐帝眼下只怕已当了亡国之君。
    如今听了于成钧一番言语,他倒也觉有几分道理。
    明乐帝心中盘算了一番,面上倒是不动声色,说道“才回京,便惦记着边关将士。你辛苦了一场,也该好生歇歇。你的话,朕暂且记下了。去后宫瞧瞧你母妃罢,也是日夜渴望着你回来的。”
    于成钧见话已说到,晓得此事也非一日之功,遂见好就收,告退下去了。
    看着于成钧那昂藏的背影没入殿外,明乐帝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手指轻扣着那面金牌,良久道了一句“本当他是该长进些,原来还是当初那副性子。”
    这话音平平,却并无一丝愤怒,竟还有那么几分窃喜。
    于成钧出得乾清宫大殿,才下了台阶,迎头便望见一顶轿子缓缓过来。
    于成钧细观那轿子的规制,又看了看跟随的人,不由眯细了眼眸。
    他晓得那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人,才回京城,他也不想节外生枝。转头正欲走开,抬轿的太监居然快走了两步,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轿子落地,一宫女轻轻掀起帘子,自里面扶出一位靓妆丽人来。
    这女子不过二十五六,生得艳丽非常,身段袅娜窈窕,两道柳眉描得细弯弯的,衬的其下一双水瞳顾盼生情。她穿着一袭水红色暗绣鹊衔梅花扣身褂子,下面却是一条烟色蝉翼纱裙,肩上披着一领湘妃色披帛,面上薄施了脂粉,唇色淡红,整个人如一团烟雾,浓艳却不妖俗。
    如今是三月末,春色虽好,但还有几分凉意,她却穿了一条薄纱裙子,竟似浑不怕冷。
    丽人扶着宫女的手臂,款款上前,向着于成钧淡然一笑“肃亲王回京了,三年驻守边关,可谓辛苦。”
    于成钧看她挡了路,也不好扭头就走,拱了拱手“梅嫔娘娘。”
    这女子,便是同他生母顺妃向来不对付的梅嫔了。
    梅嫔笑道“这是才见了皇上出来?”
    于成钧颔首“正是,皇上正在里面,此间无事,娘娘若要见皇上,当是行的。”他不想同梅嫔多有纠缠,随口道“本王还要去见母妃,不多同娘娘说话了。”
    梅嫔见他要走,忽朗声道“王爷走了三年,苦了王妃独守空闺,还要时时替王爷进宫在顺妃娘娘跟前尽孝道。王爷见了顺妃娘娘,可千万记得替王妃美言几句。”
    于成钧步履微顿,却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