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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没有人生来是废物(10673字)

      晏栩出国那天是大年初六,除了受托照顾乌龟的亲爷爷,谁都不知道他有离开的打算。他孑然一身,带着往事和伤痕,走得痛痛快快。
    真香公主回家的消息是新年后他爷爷百岁寿宴那天传开的。
    彼时晏栩西装革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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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朋狗友们一开始没认出来这位消瘦清秀的美人是谁,毕竟晏二少总是不分季节场合地嘚瑟他那一身膘悍的腱子肉。
    这二逼瘦得肌肉都没了,可真是被“大宝贝儿”伤彻底了。不过在座各个“情场浪子”都有经验,第一个嘛,都疼,都疼,以后爱得多了就没感觉了。大家为了欢迎晏二公子重获新生特意组了个局。
    晏栩接了电话,淡淡地说,改天吧。
    胡鹏只当二逼公子为情伤神这场戏还他妈演上瘾了,也懒得接过他递过来的灯光、话筒和舞台,随口敷衍了一句:“我通州那酒吧四月初开业,你差不多行了啊。”
    晏栩笑了笑没有说话。
    谁也没料到晏二公子这一句“改天吧”,推迟了整整四年。京圈少爷们带着小情儿准备出国跨年时,晏栩正和外教复习英语。他本就在英文环境出生长大,又在英国混了野鸡大学,再捡起来英文不难。
    晏爹晏妈听说老二抽疯似的练英文谁都没当回事儿。毕竟二十多年来,这二百五别说“半途而废”了,心血从来都没“潮”过,早点接受自己儿子是废物,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直到晏栩爷爷生日那天晚上,晏爸爸才意识到晏栩真的不一样了。
    2012年以后国家反腐打黑,官员的寿宴婚宴是重点观察对象。前一天,省委书记的儿子结婚,开了三辆宝马迎亲就要被纪委检查全国通报,翌日开国元勋的百岁寿宴仍然高调大办了两百桌。
    晏栩推着老爷子的轮椅招呼宾客,晏妈妈站在楼梯上,使劲儿捅了捅晏爸爸问,那小帅哥是我儿子吗?晏爸爸“哼”一声,说:“被他哥练的呗。”
    晏妈妈由衷感慨:“早知道断他财路就能让他变乖,老娘我一分零花钱都不给他。”
    宴会上晏爸爸没怎么吃东西,睡到半夜酒醒了就下楼觅食,只见平时宴会没结束就和狐朋狗友们撒疯去的混世魔王竟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大厅里发呆。
    酒席结束,宾客散去,别墅大厅早就被打扫一新。但和白天的热闹相比,此刻寒风呼呼吹动窗户,有种难以言喻的寂寞冷清。
    晏栩坐在窗前,灯影勾勒出他笔挺的侧影,十指修长搭在膝盖上交叉,指尖泛出细碎的光。
    这小子生得本来就跟着大姑娘似的,从前满身肌肉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看见就让人生气。这两个月这兔崽子暴瘦了四十多斤,晏爸爸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个文静的小姑娘。
    “你怎么没滚啊?”
    晏栩闻声抬头,淡淡说道:“爷爷喝了三杯,刚才血压有点高,我等他睡醒再走。”
    晏爸爸“哼”一声:“装模作样。”
    晏栩没呛声,只问:“您下来干吗来了?”
    “饿了,找厨师做点夜宵。”
    晏栩摆摆手,说别麻烦厨师了,我来吧。于是他在晏爸爸震惊的目光中,钻进厨房,洗手穿围裙,熟练地煎了两条秋刀鱼,端盘上菜前挤了几滴柠檬汁。
    晏爹瞳孔剧烈颤抖,像看鬼似的盯着晏栩,差点没守住共产党员的唯物转主义原则,问一句“你小子被什么妖精附身了吧”。
    晏爸爸狐疑,拿筷子捅了捅鱼:“能吃吧?”
    “我做鱼一般,吃是肯定能吃的,”晏栩笑了笑,又道,“我炖牛腩很厉害,改天给您炖一次。”
    晏爸爸对这兔崽子小时候往汤里尿尿的记忆太过深刻,递了双筷子给他:“你先吃!”
    晏栩无奈,挑着鱼尾巴的地方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行了吧。”
    有诈!
    晏爹的目光在秋刀鱼和晏栩之间来回游移。
    这熊孩子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呛了他好几句不仅没怼回来,还会做菜了?
    “道理我都……就算懂吧……”晏爸爸抬头,墙上挂钟显示着凌晨两点半,他吸了口气,疑惑道,“但是,你为啥不给我煮碗素面啊。”
    冬季、深夜、面条,多适合父子俩推心置腹,煎了个外国菜算怎么回事?
    “您少吃碳水吧,”晏栩嘴里嚼着鱼肉,“秋刀鱼里有蛋白质和人体必不可少的EPA和DHA等不饱和脂……”
    “继续说啊?”晏爹又冷笑一声,眼底闪烁着明晃晃的戏谑,“刚学两招就和你老子卖弄上了。”
    “不是,”晏栩喉咙上下滑动,似乎咽得很艰涩,“这鱼有点苦。”
    “是吗?我觉得挺好吃的,”晏爹清了清嗓子,装作毫不在意,“但还是有进步空间的,你小子不要得意!”
    晏栩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您喜欢就好。”
    别墅内灯光惨淡,映照得晏栩脸有点苍白,晏爹嘴里塞着鱼肉,含糊问:“你怎么了?”
    晏栩摇了摇头:“没事,胃有点疼。”
    “让你胡吃海塞,年纪轻轻胃就出毛病了吧,现在疼,就是你活该。”
    晏爹话一说完就意识到了话里的漏洞,他做好了晏栩一定会怼一句“说得跟您年轻时候没浪过似的,今晚儿上喝多那个不是我爹是我孙子呗”的准备,万万没想到晏栩垂着眉眼,点点头,轻声回了一句:
    “您说得是。”
    “咳咳咳咳……”晏爹一口鱼肉呛在喉咙里,幸好秋刀鱼没有多少细刺儿,否则明天天安门就要降半旗,微博一整天变黑白。
    比起晏爸爸在深夜里窥到晏栩一丝变化,晏妈妈则晚了二十多天才发现儿子不对劲。
    晏二公子从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长这么大没吃过亏,从前难过的时候就躲进被窝里不出来,什么时候自己想明白、有勇气面对世界能重新做人了再出来。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但这次,他正常到反常。
    国人每次下决心改变不满的现状,朝向美好的未来迈步时,总是不约而同做两件事,第一,健身;第二,学英语。
    晏栩闭关练了两个多月的英语,晏妈妈心满意足地炖了两个月的鸡汤给宝贝“闺女”补猪脑子。
    晏栈从小聪明懂事,一边当着院里的混世魔王一边占据年级纪第一名,从幼儿园小班到高三,从来都没超过十点钟睡觉。晏栩就不一样了,从幼儿园小班到高三,从来不知道学习是什么玩意儿,他没在凌晨前睡过觉,因为不是打游戏就是打群架,两个儿子都没让晏妈妈找到过当个勤劳勇敢又善良的好妈妈感觉。
    晏妈妈深知“女儿”的“二次高考”坚持不了几天,只能每天对着灶台祈祷再让这小混蛋浑蛋抽几天疯,让她把“妈妈瘾”过完。某天晚上晏妈妈逼着晏栩喝完骨头汤,忽然瞥见晏栩胳膊上青了一块,问他怎么弄的他也不说,晏妈妈没辙儿,只能让大总管李叔去查查,这浑玩意儿是不是又和谁打架了,对方什么人,打成什么样,多赔点钱,别上热搜。
    李叔回来脸色有点古怪,敷衍着说是晏栩自己摔的。
    “摔得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在广场上骑自行车,被宪兵撵的。”
    晏妈妈半信半疑,毕竟这二逼孩子不是没放出过军犬,然后在天安门广场上和狗比谁跑得快的光荣
    νíρyzω.cóм(vipyzw.com)历史。
    半个月后,晏栩脖子上又显出一圈瘀青,晏妈妈还是感觉不对,怕不是被谁暗算了吧,这小王八蛋惹是生非这么多年,迟到的报应总算来了?
    李叔回道:“都是年轻人的玩意儿,您放心吧。”
    晏妈妈意识到,这件事怕是李叔不好说,她又雇了私家侦探。不久后私家侦探回来汇报,小少爷每周一三五去看心理医生,二四六去性爱俱乐部当M。
    晏妈妈年老貌美且摩登,又在国外长大,深知SM是什么玩意儿。她心里一惊,这才把晏栩的变化和前几个月那场恋爱联系上。
    ……这孩子是心里有多苦,是遭了多大罪才花钱去找虐啊。
    她委婉问过晏栩,这孩子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学会装傻了,他淡淡说,最近想明白很多事,从前太浑蛋了,对不起家人,也对不起自己。趁着还年轻,想好好活一次,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吧。
    北京冬天空气干冷,母子二人并肩坐在四合院的摇椅上,院子里迎春花刚吐了黄蕊,花架子上的藤蔓投下蜿蜒的碎影。晏妈妈手里捧着热茶,杯口冒着袅袅白烟。她悄悄低头,一颗眼泪啪嗒落进茶杯里。
    初三那天亲戚们来串门,从前是大人们闲聊打牌,小孩子满地乱跑,而现在是大人们抱着手机打牌,小孩们则是抱着手机乱跑。
    小侄女抢了小侄子的手机,两人绕着沙发打闹,小孩儿一跟头栽倒,手机顿时飞旋破空——
    晏栩正伺候爷爷喝茶,猝不及防被从天而降的手机砸了头。
    完蛋了。
    全家人不约而同这么想。
    晏二公子作为熊孩子之首平生最厌恶熊孩子,脾气一上来不管今天是大年初三还是大年初九,也不管你是老子我亲哥还是我表哥,大兔崽子当场就能把小兔崽子抄起来,对着屁股一顿猛揍。
    俩小孩儿吓傻了,打麻将的那边也停下来了,空气中蓦然收紧。
    然而晏栩却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俯身捡起了手机,嘴角极其可怕地荡起一丝微笑,就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他把手机递给小侄子,小侄子哆嗦着不敢接。
    晏栩无奈地笑了笑,眼睛往下一瞥,只见手机屏幕上循环播放着一只布偶猫的搞笑短视频。
    那一瞬间,晏栩瞳孔猝然紧缩,脸色煞白,冷汗“唰”一下流了下来。他抱着自己蜷缩着跪在地上,紧接着痛得浑身抽搐不止,送到送急诊时人已经昏迷不醒。
    今年过年不收礼,因为今年过个了安稳年。
    大兔崽子还没来得及掀桌摔碗,就先被小兔崽子的手机砸进了医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哦不,是可怜晏栩,晏栩可怜。
    拜常年健身的好习惯所赐,哪怕天天出去喝大酒,晏栩的胃和肝依然很健康。
    医生说胃痉挛不在生理,而是在心理。
    晏栩这才意识到他对猫有应激创伤反应。
    所谓应激性创伤反应,是指人在经历过情感、战争、交通事故等创伤事件后产生的精神疾病,会在接触相关事物时会有精神或身体上的不适,避免接触、甚至是摧毁相关的事物。
    此后四年间,他对猫避之不及。
    哪怕社交账号上屏蔽了相关词语,还是会猝不及防刷到猫的视频或动图,而每次意外看到猫,他心率立刻飙升至一百八,吞魂噬骨的痛从胸腔徐徐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头发丝都痛得仿佛颤抖。
    有一次晏栩晚上出门买烟,回家时远远看见几只野猫在啃路中间不知道谁掉的鸡米花。
    那是十二月末的芝加哥,他脚上踩着拖鞋,刺骨的寒风不断往脖颈里灌。五十米外就是公寓大楼,可他在寒风中站了二十分钟,等优步从五公里外开过来,载他五十米送到家门口。
    他讨厌猫。
    猫这种生物无情无义,怎么都喂不熟,他这辈子最他妈讨厌猫了。
    从大年初三到大年初六,晏栩一个人住在VIP病房里躲清静。初六那天早上,他和护士说下楼遛弯去,一会就上来。然而他穿着一身病号服堂而皇之地走出医院大门,招手打车,回家拿起行李直奔机场。
    没有人送行。
    根本没人知道他要走。
    从前他不论走到哪儿都众星捧月前呼后拥,整日醉生梦死,灯红酒绿。这趟低调出门,不是刻意装神秘,只是害怕这份孤注一掷的勇气会像生日愿望那样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知道自己是废物,废物没有毅力也没有决心,再怎么立flag都只是说说而已。
    所以他闭严嘴,关紧心,守住他唯一拥有的勇气。
    春节假期即将结束,航站楼里满是送行和道别的人。晏栩孑然一身拖着登机箱,木然穿过泪眼依依的人群。
    他想回头,想回家。
    他是没经历过风雨的晏小公主,是恐惧孤独的大龄男巨婴。哪怕从前在英国读大学,身边也有很多说中国话的狐朋狗友。而这一次,他要面对的是全然恐怖的未知,再也没有人为他解决麻烦,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做过什么荒唐事,以及他抛颅洒血地爱过谁。
    往前走,别回头!
    晏栩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抓着拉杆箱的手指泛出贫血的苍白。
    另一个陌生的灵魂支配着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回头,让他无法停步,让他荒唐无度的废柴人生就此落幕。
    就算他念不了哈佛,读不了生物,但他也不想再当个废物了。
    毕竟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废物啊。
    ·
    晏栩自称他在英国念了个野鸡大学,但他毕竟是中国高官的儿子,位高权重的父亲捐两栋楼捐几千本书再将简历做得漂亮点——晏栩擅长划船、打拳、帆船,只要是不动脑,他做得很好——依然进了一所相当不错的学校,也足以让他在那年秋季正儿八经地念一次商科。
    狐朋狗友对晏二公子去念书并不在意,“早上连床都起不来,念毛书啊?”苟酉说这混浑球能读完三个月,他就日了老毛的羊驼!老毛表示,晏二嘛,谁不了解他啊,性格骄纵霸道,一礼拜就得和同学打架被遣送出境。胡鹏大手一挥,哥们赌个大的,晏二能老老实实念完一个月,我酒吧对所有人免费一个月,他能念完俩月,我就免费俩月。
    朋友们纷纷加码,“一个月?用不上用不上,俩礼拜!”“俩礼拜?最多三天?”“三天也是够折磨人的,一天!”
    这场没有庄家的赌局从一个月到三个月,然后变成半年,再然后再到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新朋友入局,苟酉那位刚刚考进表演系的小情儿问了一句,谁是晏二?
    大家才意识到原来晏二逼已经离开四年多了。
    闲出屁来才会矫情,人一忙,就他妈的没空瞎想。
    出国第一年,晏栩看惯了芝加哥凌晨四点的景色,除了上课、念书、写论文、跟导师做项目,还尝试独立做点风险投资,以及帮家里的公司联系进出口业务。
    果然那一年海产品大丰收,全球海鲜价格暴跌。
    但晏栩身处大西洋彼岸,在自由贸易的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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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主义世界里,投资者除了可以购买未来有涨价的股票,还可以赌未来哪些公司会亏损。
    他每天瞪着眼睛啃大部头,囫囵吞下阿尔法和贝塔风险,但看线看图始终像看天书,索性自己闭眼睛瞎他妈买。
    起初一个月海产品价格跌到熔断,晏栩五十万刀的本金翻成了三百万刀。但第二个月起,受宏观政策影响,海产品价格回升。
    做空的总比做多的惨,这他妈才真的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一夜之间,三百万刀只剩了七万刀,晏栩赔光了底裤,却站在夜深人静的芝加哥街头,扶着电线杆笑了很久。
    街上冷冷清清,路灯闪烁不定,满地的破酒瓶和废报纸被风吹得咯吱响动。时不时有飙车党狼哭鬼嚎地路过,几秒钟后必然有一辆警车疾驰追上去。
    流浪汉裹着棉大衣靠着尿骚味熏人的墙脚熟睡,酒鬼三三两两勾肩搭背从晏栩身旁经过,频频回过头看这个像羊癫疯发作的亚裔男人。
    科学家也并非料事如神。
    哪个王八犊子说倒腾海产品不能赚钱的。
    晏二公子这钱亏得浑身舒爽。
    方才经过的那三四个男人摇摇晃晃地掉头回来,带着满身臭气围住了晏栩。
    芝加哥是什么地方?哥谭原型,蝙蝠侠老家,暴力与罪犯的滋生地。
    一个满身名牌的亚裔大半夜站在路灯下傻笑,简直就是向对方招手“来啊快活啊,赶紧来抢我啊”。
    晏栩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站在中央环视了这几个哥们。其中一个人冲晏栩淫笑,还歪歪扭扭地拉下裤链,嘴里含混着说着“臭婊子”“小贱人”什么的。
    啊,不仅想劫财还他妈的想劫色啊。
    这一年,晏栩念书学习做生意,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哪里还顾得上健身。当年让晏二公子引以为傲的腱子肉早就不见了,此刻高级定制的西装勾勒出他挺拔却瘦削的身姿,路灯下他皮肤透着冷光似的白,黑眸森寒,朝那几人咧嘴一笑,隐隐有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东西消散在深夜里的。
    咚咚咚!
    接连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声,街对面抱着酒瓶的流浪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那群醉汉全部面朝下躺在马路上,汨汨鲜血从他们身下渗出蜿蜒流向远方。
    晏栩迎着黑色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拎着西装外套搭在肩膀上,夜风轻轻吹着西装下摆,像一柄满是煞气却自愿归鞘的利刀。
    新生活总是兵荒马乱,最累的日子晏栩自己都忘记了是怎么撑过来的。一天连四五个小时都睡不上,咖啡浓茶轮番上阵,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想前半生已经把这辈子的觉都睡足了,所以现在不睡也死不了。
    然后他就因为劳累过度晕倒在了电梯里。
    他住在最普通的病房里,房间内还有其他三个人,夜晚堵住耳朵还是能听见老头的呼噜声,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北京一床难求的三甲医院有VIP单间,稍微有点头疼脑热,院长都要组织一群主任医生进行会诊。
    第二天下午,晏栩准时出现在新项目研讨会上,被一个日裔同事用不标准的中文亲切称为“拼命晏二郎”。
    晏栩一愣,好像上一次有人叫他“晏二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一年年末,晏栩的投资有赔有赚,帮家里做成的几单的生意收获不错,但他只抽取了合理的佣金,扣除了这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最后手里还剩下十万刀。
    他在州法院的网站上以十五万刀的价格竞拍到一辆法拉利Romo。出国后没动过黑卡,也尽量少花家里的钱,他卖了一块手表才把这法拉利开上密歇根大道桥。
    那天傍晚,夕阳像打翻的调色盘,从天幕向河面倾倒,深紫、深红、金红、橙红的,一层层渲染着天际,将远方林立的城市大楼映射出万丈金光。
    晏栩开到郊外,找了个空地,倒上汽油,将Romo一把火烧掉。熊熊大火倒映在他眼底,他俊美的侧脸沐浴在夕阳光中显得格外阴森。
    呵,一辆法拉利而已。
    第二年,晏栩终于把这一团乱麻收拾得干净些,除了念书、帮家里做生意、进顶级咨询公司实习外,还有精力在国内开餐厅,就在胡鹏酒吧边上,跟狗皮膏药似的,胡鹏开一家,他黏一家,怎么甩都甩不掉。
    胡鹏在北京有六家酒吧,是胡公子废了七八年心血才熬出来的,而晏栩只用了一年就追平了这个成绩。
    主题餐厅除了创意优秀,还有相当专业的管理团队帮助晏栩远程处理业务。
    每次新店一开张他都要招呼朋友们去暖场,普通客人价格公道,而晏二公子的朋友们“明码标价”,得多交一半,明晃晃的杀熟宰客。
    酒局开始时,晏栩这边正是上午,一群公子哥坐一起喝得眼神迷离,口齿不清,手机放在桌面上,视频连线一直不断,晏二少要么背个书包在校园里匆匆赶场,要么西装革履开车去谈生意。
    他把时间排得很满,满到没有一丝一毫的精力去分暇给过去。不久后晏栩递交了休学申请,他在项目中学到的东西足够他去下海捞金,再在学校上课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姓晏,他的价值不依附于一张毕业证书。看再多的书、写再多的作业,他也发不了SCI,当不了藤校精英。
    出国第三年,晏栩正式接管了家里公司在海外的生意,硅谷扶持的两个小项目也都被谷歌收购,那一年他赚得盆满钵满,要不是他姓晏,得低调,都能荣登那一年杰出青年富豪榜。
    他在西温哥华买下一处豪宅,玻璃主体建筑,河流峡谷沿森林密布的斜坡蜿蜒而下,满眼都是苍青的云杉树,几缕阳光从缝隙间洒下,犹如置身静谧的精灵王国。
    房主是美国人,却是个中国通,知道晏栩是中国高官的公子,暗示晏栩,他知道这是把资产转移到海外,想成交就是一口价,反正钱都是贪污来的。
    “买这个房子不为投资,也不为升值,”晏栩直挺挺地坐在白色沙发上,脊背仿佛被一柄利剑撑着,遥望着不远处的树林,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微光,“我们这种人是崖边生长,上头让你怎么死,你就得怎么死。我要是自己一个人怎么都无所谓,可总得给老婆孩子留条退路。”
    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眼,毕竟晏栩气质再成熟,亚洲人的脸看上去总是比真实年龄要年轻。
    “你有老婆孩子?”
    晏栩没有回答,慢慢喝了口红酒,很久以后才低声道:“曾经有过。”
    出国第四年的春天,晏栩打算收购一家东南亚的造船厂,离家万里的游子终于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三月末,正值玉兰花期,长安街上一朵朵白玉兰在朱红城墙前静静绽放。
    晏栩穿着修身的风衣,气质成熟,面色冷峻,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从国家大剧院向东,经过人民大会堂,路过天安门再拐进金鱼胡同,北京城春风拂面,路两边槐树抽芽,树底下站了个正抽烟的男人,本来勾着个年
    νíρyzω.cóм(vipyzw.com)轻漂亮的姑娘,蓦然一抬头瞥见晏栩,登时就愣住了。
    狐朋狗友再次相聚,四年忽然而过。
    胡鹏第三家店开在王府井,他端了杯威士忌推到晏栩面前,然后笑眯眯问了两个字:“疼吧。”
    这口酒,晏栩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良久,他笑骂了四个字:“你他妈的……”
    晏二公子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朋友圈,真八卦的、假关心的、拉关系的还有凑热闹的统统聚到店里。推杯换盏间狐朋狗友又开始相互调侃,非要晏二逼分享一下创业经验。
    曾经的晏栩是“这个世界不怕比烂,就怕没有更烂的比烂”的那个“最烂”,而现在他是一众二世祖里最有出息的那个。
    有人想效仿晏栩开外贸公司,也做进出口生意。晏栩坐在吧台前,闻言放下酒杯道:“别,一辈子当个二百五够你挥霍的了,出去创业才对不起列祖列宗。”
    晏栩说的是实话。
    从“别人家的孩子”到“别人家的孩子”,这条路说起来简单,只有他知道路上每一步都是坑。有人为他“姓晏”亮绿灯,但更多的人因为他“姓晏”把他当成败家子糊弄。
    他脸长得好,能力也强,懂人情世故,待人接物张弛有度,硬生生把自己那爷爷脾气磨成了孙子调性。吃了两回哑巴亏以后,晏栩发现,这世界上孙子能谈成的生意,爷爷一定能拿下,但爷爷都搞不定的事儿,孙子没个卵用。好说歹说不理你,装腔拿乔就往跟前送,所以他又从孙子变回了爷爷。
    可是他发现,脾气这玩意儿磨没了,就他妈磨没了。他再怎么横眉竖眼,也都只是表演。心气已经灭了,却不是在生意场上磨灭的,而是更早以前——是他这四年多丝毫不敢回忆的那个时间。
    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晏栩的业立完了也该成家了。
    前些年晏二公子声名狼藉,这些年他风头太盛,人人都爱浪子回头的故事。不少人知道二公子是为情伤远走天涯,心里始终有一块柔软的白月光,但那也架不住被晏二公子这张脸迷惑的小姑娘前赴后继。老年貌美的晏妈妈不堪其扰,连舞都不能跳得清净,只能把儿子推出去喂狼。
    “让你都见,妈妈也不忍心,”晏妈妈坐在沙发上,翻了翻手机里那一百多张适龄适婚的名媛淑女的照片,“你提个要求,见个八九个、十来个就得了。”
    晏栩沉吟许久:“懂事、情商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好不好看无所谓,重点是能过日子,孝敬父母,体贴老公,照顾孩子的。”
    “能过日子,孝敬父母,体贴老公,照顾孩子?”晏妈妈吸了口气,上下打量着晏栩一眼,“你是自己找老婆啊,还是给婆婆找儿媳啊?你妈我这么开明,合着你回大清去了?”
    晏栩摇摇头:“我真喜欢这样的。”
    “行吧……”晏妈妈犹豫了两秒,又开始数落儿子,“你个讨债鬼,就不能让妈妈不操心,哪怕你说你要个当过模特的性感名媛,老娘都能找到,你要个能过日子的,哪儿有能过日子的呢?”
    还真有。
    这姑娘的二大爷在中南海工作,她舅老爷曾在晏栩爷爷手底下打过仗,两家稍微绕一绕还沾亲带故,算门当户对。姑娘本人在日本长大,和京圈这些公子哥儿都不熟悉,性格也像温柔可爱的的樱花妹。
    临门一脚,晏栩反倒怂了,从见面的前三天开始就焦虑失眠,前夜里上吐下泻,见面当天早上急性肠胃炎进医院挂了三天水。这期间他加了姑娘微信,彬彬有礼地道歉,托人送礼物,还以自己状态不好委婉拒绝了姑娘探病。
    肠胃炎痊愈后,准备第二次正式见面,然后晏二公子又重复了焦虑失眠、上吐下泻、急性肠胃炎的流程。
    月末,晏栩第三次因为肠胃炎住院时,晏妈妈实在看不下晏栩这坑爹的相亲应激反应,主动向姑娘说,我们家浑蛋玩意儿有病,配不上你,你是个好姑娘,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樱花姑娘毕竟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淡淡说,知道了。
    此后再也没人提过相亲。
    ·
    晏栩四年不回家的借口都是忙,他时常和爷爷奶奶视频聊天,问问龟儿子的近况。晏爹携夫人在新闻联播里四处访问,晏栩与父母倒是有机会见面,可晏栈军装在身,出国一趟得一层层审批,烦不胜烦。
    晏栩在国内的最后一个春节,晏栈在非洲执行秘密任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五道口那处老房子的楼下,当时兄弟俩剑拔弩张,晏栩追着车跑,晏栈为了躲他,连车都没掉头,倒着就开出去了。再后来晏栩慌张出国,连亲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四年后兄弟俩再次见面是在秦皇岛的小别墅里,晏栈还没脱军装,直挺地站在门口,逆光模糊了那张严肃又坚毅的脸。
    晏栩懦懦叫了一声“哥”。
    晏栈这个身高将近一米九的中年男人一瞬间红了眼睛:“关你俩礼拜,四年不理人啊,小兔崽子。”
    “我错了,哥。”
    晏栈沉默着,胸膛一起一落。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你说得全是对的。”
    “……”
    “哥,我小时候不懂事儿,让你操心了。”
    “……”
    “这么多年一直让你给我擦屁股,我特别对不起你。”
    “……”
    晏栈咬着牙,避开了晏栩的目光。
    四年不见这浑小子,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成熟的男人是他弟弟。
    从前的晏栩是只奶豹子,奶凶奶凶的,总是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可一开口就是一声“喵”。而现在的他,一身柔软的绒毛都被扒光了,皮囊上受过太多伤,淋漓鲜血退净,就变成了狰狞的伤,伤痕一层盖着一层,最后终于磨出坚硬的外壳,从此以后刀枪不入,是真正的万兽之王。
    他那么大一个弟弟、他不着调又爱耍无赖的弟弟、他天不怕地不怕却又上天入地找不到更好的弟弟就这么消失在时间里,可他不知道去哪里找回他。
    晏栈转过脸,悄悄抹干净眼泪。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弟弟,再说,你小子当年那么有心,这四年我和你嫂子也没亏待了你的小宝贝儿,”晏栈招手让老婆过来,“过来看看吧。”
    “啊?”晏栩蒙逼。
    大嫂拎着精致的木篮子,走到晏栩身旁,笑眯眯掀开了篮子上的蕾丝布。
    晏栩狐疑着往里瞥了一眼,“嗝”了一声,两眼一翻,当场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卧槽?怎么回事?”“你给他看什么玩意儿?”“猫啊!他特意为了道歉送我的那只猫!”“猫猫刚生小宝宝,晏栈说送小弟一只。”“没心跳了?!猝死了吗?”“晏栩!!!”
    应激性心肌病,是指人在重大的情感打击下,短时间内肾上腺素猛增,抑制心脏的心肌收缩功能,导致心脏泵血功能降低。
    简而言之,早已忘情绝爱的晏二公子距离猝死只差一步。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用孤独与毅力建立的心理防线转瞬间被一只布偶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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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晏二公子又又又又又撒癔症了。
    他要见慕如笙。
    不见面不交谈,只远远看她一眼,当作对过去的彻底告别,这块在心头压了四年的石头就能放下了。
    晏栩把车停在学校东门,坐在驾驶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从傍晚六点一直等到深夜十一点,都没看到那抹机械般僵硬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六点,晏栩又换了一辆极其“低调”的辉腾守在胡同口。上班的人群往外走,晨练的大爷大妈往回遛,人潮来去匆匆,直到早高峰结束,临近中午他依然没有见到慕如笙出来。
    晏栩狠狠碾灭了烟,下车重重甩上车门,木然地走进居民楼,停至五层,只见防盗门的门把手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门框上褪色的春联还是他买的那副,看样子这间房至少几年没有人住过。
    楼道内空荡安静,晏栩沉静的侧脸纹丝不动,春日阳光透过脏玻璃照进来,映得他皮肤素白细腻,眉眼唇鼻立体深邃。
    他在门口怔怔站了一会儿,望着春联出神,从外表很难看得出他在想什么。然后晏栩转身下楼,直接开车进了清华。
    实验室门口挂着的负责人名牌换成了别人的名字,教职工姓名栏里也没有她的照片。
    “同学,你们有没有一位叫慕如笙的女教授?”晏栩拉住一位从实验室走出来的同学,“教生物的,长得好看,但是看着不太正常,像个机器人。”
    “没有,生物系很久都没有好看的女老师了。”
    晏栩飞奔至办公楼,直接找到党委书记的秘书,问那个人为什么不在清华教书了?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什么事离职?现在去哪儿了?
    当年追她的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晏栩担心是不是分手之后,她被人排挤欺负,叫她豪门弃妇。
    管人事的老主任推了推眼镜,恭恭敬敬将晏栩领到档案室,在晏栩的眼皮子底下,将“慕如笙”三个字输入系统。
    晏栩心底顿时一痛。
    这三个字,字字如刀。
    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提示栏:
    【查无此人】
    “您看到了,清华从建校至今的人事记录都在系统里,”老主任摊手,“不好意思,帮不上忙了。”
    没……没有这个人?
    晏栩慢慢走出办公楼,站在楼门口望向校园。正午阳光刺眼,勾勒出他紧绷而坚冷的侧脸,另外半侧则隐没在阴影中。
    总不可能是一场梦吧。
    他赴大苟的酒局,路上去便利蜂买了打火机,短短瞥了一眼那个催他结账的姑娘。
    从此以后都是他的幻想?
    也许他确实一见钟情,但并没有装逼中暑当众昏倒,也没有抽疯跳阳台。那么这四年,他是因为什么远走异乡,又是因为什么不想再当废物?
    春风裹挟着校园内的喧哗人声盘旋直上,消失在偌大的的钢铁森林之中。
    晏栩越想越冷,烈日正午时分,骇然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