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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顾化杰半靠在曾家天台的雕花铁栏上,因离开了舞场,外面天气又躁人得很,他随意地解下了礼服上的领结随手装到了口袋里。即使季安年在场,动作也没有半丝不自然,显然是做惯了的。他又散开两颗扣子,开口笑道:“我这人一向散漫惯了,你不要见怪。”
    二人毕竟只见过一次,谈不上有多熟络,顾化杰又不愿一口一个“季小姐”的叫着,索性连称呼也省了去:“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常来这里的。”
    “一年中总有几次必要的交际,是非来这里不可的。”季安年笑起来是没有酒窝的,眼中却让人觉得一直带着微笑,既诱人又亲切。“其实我不喜欢这儿的舞厅,天花板太高,中间特意尖着凸出来,二楼还是主人的卧室。连带着这房子,”季安年想了想比喻道,“就像个西洋油画再用中国水墨加上两笔,各自来看都是好的,只是这一‘中西结合’,却是不伦不类了。”
    季安年见顾化杰闻言打量着屋里的装饰,便指着面前的护栏道:“你看,比如这个,别家都是在上面雕些花儿草儿什么的,这里为了突出曾家的显赫地位,雕了花纹又雕了兽。”
    顾化杰忙随季安年指的地方看向护栏,月光下微微皱起眉,点头道:“果真是的。而且这兽……”
    “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什么龙之九子,这些我不是太懂的,不过讲究倒是很多。”季安年笑笑,“总之,中西结合的不好的,就像是在白色洋房上硬加一层中式青瓦红瓦什么的,或者在苏州园林里面非要修个尖顶的金色教堂,俗气难看还四不像。自然,若是中西结合好的,便成了另一番光景了。”
    龙之九子,老大囚牛,喜音乐,蹲立于琴头;老二睚眦,嗜杀喜斗,刻镂于刀环、剑柄;老三狴犴,形似虎,有威力,生平好讼,常见于古代牢门之上;老四狻猊,形如狮,喜烟好坐,倚立于香炉足上,随之吞烟吐雾;老五饕餮,嘴馋身懒,好吃好喝,常见于古代烹饪鼎器上;老六椒图,形似螺蚌,性情温顺,常见于大门上,衔环守夜、阻拦小人;老七赑屃,龟形有齿,气大好负重,常背负石碑于宫殿中;老八螭吻,好张望,常站立于建筑物屋脊,作张口吞脊状,是宅院守护,驱邪纳福,安居乐业的神兽;老九貔貅,又叫辟邪,生性凶猛,专吞金银,肚大无肛,只进不出,即能招财,又能守护财富,掌握财运,是招财进宝的保护神。
    顾化杰是小世子,家里对于这些还是有所讲究的。季安年不懂这些,他是懂的。他在月光下一个一个图案看去,心中好笑,果然曾先生只是为了排场,雕了这么多的纹样,可惜没放对地方。这些是他司空见惯的图样,季安年不提,他压根不会注意。
    顾化杰点头笑道:“你这话教我今天长了见识。以前见着这些,觉得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也不在乎里头有什么讲究。今天听你这么一说,但觉得现在一味西化后‘中西结合’成的好多东西都该归在‘不伦不类’里面。”
    季安年点头笑道:“也是。现在外面各个店铺都打着洋货的旗号——好像借个‘洋’字,什么都成了好东西似的!”
    “可不是!洋烟、洋火、洋酒……什么时候,这世界上的好东西能用一个‘华’字!”顾化杰道,“中国真是应该以俄为师的,俄国这么短的时间有这么大的成就,是该让人好好学习的。”
    “听说,你是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过的。”季安年道。
    “是啊,在俄国待过两年。”顾化杰道,“老头子看我不顺眼,就把我发配到俄国去了。我在那里呆到北伐开始,老头子好歹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就把我叫了回来。”
    顾化杰不愿说话又不愿拒绝时,总是话说一半藏一半。他到俄国去,虽没有蒋太子那样路人皆知的质子身份,也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在里面的。北伐时候内院起火,他才回来主持大局,老头子虽没有过易储之心,但这江山是在老头子手里放不得了。借着国共内讧,他把老头子手里的权全收了过来,好歹算是恢复了直系一些元气。俄国大环境下,多多少少他会沾染一些赤色思想,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自上而下他进行了直系的大改革。
    “俄国好玩么?”季安年笑笑,反正只是聊天,谁说话会掏心掏肺?
    “那里好玩的东西不多。”顾化杰说的是实话,一个个的闹着阶级斗争,如果无产阶级革命是好玩的话,那么苏维埃一定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地方。虽然割地赔钱的是大清朝,可损失了自家那么大块土地,以后都不一定收得回来,想想都觉得气愤。一个个尽是得了便宜卖乖的主,孙中山当初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共产国际再宣扬什么人道,也不会把曾经吃进去的再给你吐出来。
    “显明兄说你曾经打算去法国,现在不去了,你有什么打算?”顾化杰问。
    “能有什么打算?”季安年道,“在家里呆不下多久,便是要谈婚论嫁的了。”
    “那你这些婚姻大事,是你自己做主,还是听季先生的?”顾化杰听季安年的意思,是不打算上学了的,于是问道。
    季安年想了想道:“爸爸会尊重我的意思的。”
    这话说的巧妙,顾化杰笑笑,季安年什么身份,怎么会轻易的在上海谈一个男朋友?报上经常传季安年与文显明婚期在即,作为兄弟也没少开文显明的玩笑,文显明却一直没说什么。他是知道文显明在大学有一个女朋友的,但和文显明的关系还没到让他们这群兄弟见见面的程度,文显明待季安年是不同的,要不也不能亲自介绍她给他们认识。
    “那么季先生,倒是个很开明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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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化杰道,“他对你很好吧。”
    “是啊,爸爸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季安年道。
    “真羡慕你。”顾化杰叹道。
    季安年猜测权势大了亲情便淡了,所以旁人的风光是旁人的,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她真的是幸运的。她笑笑道:“你让我羡慕的地方也很多。”
    “比如说?”顾化杰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你可是直系的小世子,世上可少有人不羡慕你。”季安年开玩笑道,“若是我是男儿身,也定当投笔从戎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未必需要投笔从戎。”顾化杰笑了,“就像是鲁迅,一支笔让段祺瑞他们头疼得很。”
    不仅仅是鲁迅,当初在《新青年》上面发表文章的哪一个不让他们这些军阀头大?季安年跟着顾化杰笑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又静默起来,默契地同时想起了年初时候李大钊被张作霖问斩的事情。
    “你瞧瞧这个。”顾化杰解了脖子上的玉,递给季安年。
    “这是什么?”季安年接过玉看了看,“龙九子中的一个?”
    “你是故意骗我说不知的是不是?”顾化杰笑着问道。
    “我承认,这龙九子里面,我只知道这个叫做貔貅。”季安年笑了,十足的守财奴,只进不出,颇招商人的喜欢。
    “那我考考你,这些雕栏里面,哪个是貔貅?”顾化杰道。
    “既然貔貅是最后的那个,那这雕栏的最后一个不就是了。”季安年道。
    “这雕栏共十二个。”顾化杰笑道,“曾先生没有让人雕朱雀。”
    “你才是懂装不懂。”季安年瞋了顾化杰一眼。
    顾化杰笑了:“老九貔貅,又叫辟邪,我戴这个是家里的意思,招财守财,给他们领回一个世子妃去。”
    顾化杰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皮鞋锃亮,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小世子,还没这么窘迫过:“下周我做个东,请你跳舞,你赏不赏脸?”
    季安年见他神色有些怪怪的,也不曾细想,只笑道:“小世子请安年,是安年的荣幸。”
    “那我下周去接你……”顾化杰蛮踌躇的样子,“还有你父亲……我也应当是去拜访一下的。”
    季安年听的糊涂,只是微笑着不应答。
    顾化杰兀自叹了一声,叫道:“我的姑娘!你这……唉,我……这可怎么说才好!”
    季安年愈发云里雾里的,却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不知如何答话,依旧沉默着。
    “我是从俄国回来的,受了点西式的教育,爱一个人不会遮着掩着。国内的那些自由恋爱我也看过几对,都是处着处着朋友才订婚结婚的。”顾化杰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索性一口气说下去。“针对我个人而言,倒是赞成比较直白的表白方式。我是信一见钟情的,安年,Я   тебя   люблю,我想……”
    季安年是学过一点俄语的,根据俄语的口语习惯,Я   тебя   люблю是“我你爱”,译过来便成了“我爱你”。季安年还未脸红,顾化杰倒先是不好意思往下说了:“你……我……”
    顾化杰烦恼的一拳砸在栏杆上,认真望着季安年:“你若是应了,就别说话。”
    也不等季安年说什么话,顾化杰用手包住季安年的手,拉她入怀:“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