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假乱真
月明星稀。
宵禁后的咸阳城街头万籁俱寂, 唯余城西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依稀可见两抹行色匆匆的身影, 皆戴着斗笠。
走在前面的手提一盏灯,紧跟在后面的人一袭黑色披风, 二人皆闷头往前走。
尽管是摸黑前行,但两人的脚步声轻盈稳健,不疾不徐。
直到行至一个偏僻的巷道口, 举目望去, 但见巷道尽头处依稀漏出烛光如豆。
四下张望, 确定周围一切如常, 走在前面的人下意识地伸手压了一下斗笠, 接着轻轻叩了叩门板,不轻不重刚好三下。
“来了。”屋里的人压着声音答应着, 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
半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朝里头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个弱冠青年, 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面前人以及对方身旁之人的脸庞后,他微微诧异了一下:“青莞姑娘,阁主收到急报,已在此等候多时。里边请!”
黄金台六大阁之一的“咸阳阁”便坐落于这个不起眼的巷子里, 姬丹和青莞一起进了屋, 将斗笠取下随手交给青莞。
“咸阳阁”众成员看到姬丹的脸, 立马跪倒行礼,异口同声道:“属下参见少主!”
姬丹一言不发地上前, 走到“咸阳阁”阁主的身边, 神情漠然:“抬起头来, 再说一遍。”
阁主一头雾水,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重复刚刚的话:“属下携‘咸阳阁’众成员,见过少主!”
话音刚落,姬丹眉梢一吊骤然出掌,只一掌,便将对方打飞一丈有余,重重地撞在墙上又摔了下来,当场吐血,不省人事。
姬丹收回掌势,双手负于背后,眯起眼睛:“混账东西,连本太子都认不得了?!”
其余人等霎时恍然大悟,纷纷伏地请罪,连连求饶:“属下有眼无珠,不知主上大驾光临,还望主上恕罪!”
其实,姬丹的计谋并不复杂,不过是凭着她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伪装成她的兄长,也就是真正的太子丹,再以兄长的名义调动咸阳阁的人手为自己所用,这样便可瞒天过海。
然而做任何事情都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因此姬丹才会想到带上青莞一同出现在“咸阳阁”,故意让别人一眼便认定自己就是少主,再利用其兄长的淫威打伤首领,震慑众人,如此一来便无人对此事产生怀疑,更不敢声张了。
姬丹依旧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众人。
青莞站在她身侧,也是面无表情,心里却早已笑得打跌,暗想幸亏这帮人跟主上与殿下接触不多,若换成自己,肯定当场就认出来了。
毕竟一个人再如何伪装成另一个人,眼神终究是变不了的。
此时阁中其他人等无不战战兢兢,不知接下来会受到何种处置……至于昏过去的阁主,就更没人管了。
半晌,副阁主硬着头皮开口:“主上此前以成蛟府上门客的身份留在咸阳以方便行事,如今成蛟已伏诛,其府邸也尽数被抄,属下们都以为主上早已离开咸阳回了蓟城。将您错认成少主实乃误会,绝非属下们对您不敬,望主上明鉴!”
姬丹瞅着眼前这帮子人,觉得自己做戏也做得差不多了,于是敛去眸中厉色,微微抬了抬下巴:“起来吧。”
副阁主抹了一下额上的冷汗,方才起身,提心吊胆的众人亦如获大赦。
“咸阳现在局势纷乱复杂,不知主上为何还留在这是非之地?”
副阁主话音刚落,姬丹冷笑着坐下:“怎么?本太子是走是留,难不成还要来知会你?”
“属下绝无此意,属下完全是担心主上的安危啊!”副阁主还没缓过神又被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暗骂自己不该话多,毕竟他可不想变成阁主那样。
“你们懂什么?!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咸阳越乱,对于查探和获取情报越有利。主上远见,岂是你们可以比拟的!”青莞一副狐假虎威的架势,还别说,扮演得真是像模像样!
她一通胡说,反倒把副阁主搞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地连连拜服:“主上高瞻远瞩,吾等望尘莫及!”
姬丹不欲与之啰嗦,见时机成熟,便直入主题道:“本太子在咸阳也确实逗留了不少时日,今晚便要连夜回燕国了,此后咸阳诸事一应交付于少主管理,你们自当全力配合。此外,本太子动身之前有件事要交给你们去完成,不得有误。”
“主上不说,属下也会不遗余力去办!不知主上有何吩咐?”
“秦王即将在亲政时对吕不韦与嫪毐动手,这件事你们都知道了,本太子要你们集合阁内全部力量全力相助秦王。”
姬丹的话俨然在副阁主意料之外:“这…并非属下不愿,只因此事乃秦国朝堂内讧,与我大燕无关呐!”
“去岁末我大燕遭逢雪灾,粮食大减,饿死冻死的马匹不计其数,就连骑兵因战马数量严重不足而不得不降为步兵。原本指望着你们少主和秦王关系不错看看能不能与之达成通商,用我国的铁矿来换取战马,秦王倒是答应得干脆,却不想最后在吕不韦那儿碰了钉子,这笔上好的买卖就这么黄了……”姬丹开始信马由缰,发挥她胡编乱造的技能,然而事实却跟吕不韦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之前的通商事宜是姬丹亲自与嬴政进行协商的,个中详情细节“咸阳阁”那帮人怎么会知晓?自然是对方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了。
姬丹一番话讲完,副阁主和手底下其他人果然群情激愤,一个个都在义愤填膺地大骂。
“这老匹夫当真可恶!”
“竟敢与我大燕为敌,必不会让他有好下场!”
众人的反应显然令姬丹很满意,因此她继续说道:“所以只要吕不韦活一日,掌权一日,我大燕便会受制于他。”
“不如派出暗卫将这老贼直接除掉,依属下之见,主上身边的秦舞阳与少主的贴身暗卫荆轲乃黄金台一等一的高手,若是派他们二人前去,杀个吕不韦想必不成问题……”
未等副阁主说完,姬丹一抬手:“不妥。吕不韦乃秦国重臣,杀他只能借秦王之手。本太子并非让你们杀人,而是要你们去查清楚吕不韦一党的具体人数以及他们在朝堂上分布着多少暗桩。不仅这些,还有吕不韦究竟豢养了多少死士,本太子绝不相信他会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只押在区区一个嫪毐身上。调查完之后,你将所有情报信息整理汇总,然后一并交给你们的少主,接下来的事自有她来指挥。”
“属下明白!”副阁主忙低头领命。
不多时,侍从奉上茶水。
姬丹忽闻茶香扑鼻,里面还掺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花香,一尝才知是楚国雨前新茶的最上品,名曰“朝露”。
而盛茶水的茶盅与茶盏皆用琉璃以古越人的工艺制成,底座刻着楚辞,表面光华璀璨,即使在暗处也熠熠生辉。
“看来你们在咸阳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连茶具都风雅至极。”
面对姬丹意味不明的微笑,副阁主只得连忙赔笑:“属下们不过是附庸风雅,哪能跟主上相提并论?!”
打也打了,吓也吓了,茶也喝了,最重要的任务也布置下去了……姬丹深知自己不能在此久留,毕竟黄金台的人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万一露出马脚就彻底完蛋了。
“时辰不早了,本太子该动身回去了。你们在咸阳的行动务必低调,一切以少主的命令为先。”姬丹说完,果断起身,青莞十分配合地为她披上披风,戴上斗笠。
咸阳阁众人立马伏拜,异口同声:“属下遵命!属下恭送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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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丹一回阿房宫,披风也不解外衣也不脱,提着佩剑水心,大步流星去了院子里,二话不说挥剑便将一棵梅树拦腰齐齐砍断,紧接着又是回身一剑,虽未直接劈到什么,但冷厉剑气势不可挡,所到之处扬起满地落花,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青莞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上前,跟随姬丹多年,她也从未见过对方气成这样。在她的印象里,姬丹温和娴静,气质如兰,几乎从来没见过对方发脾气。
直至舞完一套剑法,收剑入鞘,庭院里已是一片狼藉。
青莞终于上前,此时看到姬丹出了一身的汗,她不禁叹了口气,递上丝帕:“殿下生再大的气,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啊。”
“你也看到了,一个外表毫不起眼的咸阳阁吃穿用度竟如此铺张讲究,光是平日里喝的茶居然都是楚国进献给王室的岁贡,连盛茶的器具都是琉璃的!”情不自禁地攥紧剑鞘,姬丹咬着下唇,眉头紧蹙。
青莞重重地一点头:“就是,他们实在太过分了!殿下省吃俭用,连自己喝的尚且是陈茶,这帮孙子竟然比殿下过得都好,真是不像话!”
“咸阳阁是如此,只怕其余几大阁也差不多。燕国本就积贫积弱,近年来更是灾害连连,百姓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而那些身居高位的王侯将相又有几人肯为他们出头?官员不是唯唯诺诺庸碌无能就是想方设法搜刮民脂民膏,现在奢靡之风都蔓延到了黄金台……”忽然间,姬丹感到无心又无力,不想再说下去了。
若是苏秦先生在天有灵,看到他当初付诸于全部心血、信仰乃至牺牲了生命才建立的希望之土变成如今这般,又将作何感想?
苏秦先生尚且未能做到的,那她自己呢?
自己与先生相比又是何等渺小,在这浩荡历史、逐鹿天下的进程中又何其微不足道……
这样的自己,又该如何达成复兴大燕这个遥不可及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