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合神离
嬴政这一巴掌出手极重,且带了内力。
樊少使被打得整个身子往旁边一栽, 紧接着喷出一口鲜血, 脸上也随之留下一块红印。
众人骇然, 当即齐刷刷下跪:“王上息怒!”
“来人……”嬴政低沉的声音在偌大的殿内响起, 目光意味不明地看着倒地的樊少使, “把这个贱人打入冷宫, 没有寡人的命令, 谁也不许探视。”
两名甲兵一左一右将伤得不轻的少女架起, 直接拖了出去。
气氛将至冰点, 后妃及宫人们跪了一地,人人皆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出。
嬴政目光一偏, 扫过苦夏头上那繁复华丽的珠玉,开口道:“端华夫人身为后妃之首, 掌管六宫却教导无方、治宫不善,故罚俸半年,小惩大诫。”
“臣妾领命, 谢王上宽恕。”苦夏伏地, 行了个大礼。
她的态度还算诚恳,嬴政的语气也缓和了些:“后宫诸事繁杂,你又要照顾扶苏,难免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以后就让心兰协理六宫, 帮你分担一些。”
苦夏一愣, 随即说道:“谢王上体恤。”
杜七子亦俯首答道:“臣妾领命。”
该罚的罚了, 该敲打的也敲打了……此时此刻,嬴政心里牵挂的只有姬丹,也不知道夏无且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这里并不是适合问话的地方。
嬴政遂拂袖说了句“摆驾阿房宫”,夏无且与阿胡赶紧起身跟上,后面一大帮宫人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端华宫。
眼看王上已经离开,众妃总算是松了口气,感觉像是逃过一劫似的,一个个都半天没回过神来。
好在有惊无险,那作死的樊少使也受到了惩罚。
待众人散了,掌事宫女弦月才呼出一口气:“夫人好险,王上这次差点就迁怒于您了!”
苦夏踱回位子上,细细回想着刚才的一切:“罚俸半年倒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阿房宫那位居然已经有了身孕。如此看来,那樊少使当真倒霉……”
“可不是么!”弦月回忆起刚刚樊少使被打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冷战,“王上出手也真是狠!奴婢本以为樊少使就算做得再不是,王上也会看在樊卫尉的面子上轻饶了她,顶多禁足了事。没想到王上竟如此决绝,居然直接将其打入冷宫……不过这样也好,夫人的心腹大患解决了,又顺带着给了那民间女子一个教训,让她知道在这后宫里,无名无分的人再得宠,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只是代价大了些,倒让杜七子占了便宜。”
“说得没错,本宫之所以布下这个局,连带着本宫自己也算进去,为的就是让樊少使彻底失宠……”苦夏饮了一口已经晾在一边多时的茶,凉透的茶水微微带着苦涩,令她的神思愈发清醒,“她虽愚蠢,可她的兄长却是王上的心腹,而听父亲的意思,这些年来王上对我们王家的疑心似乎越来越重。若哪一日那丫头走了运,诞下王上的子嗣,凭着她哥哥的地位,她的孩子难保不会成为扶苏的威胁……所以哪怕冒点风险,为了扶苏,本宫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至于杜心兰,她本就是本宫的人,这些年也并无旁的心思,让她协理后宫倒也不打紧。”
弦月点点头:“夫人苦心,奴婢明白。”
说完,她意识到茶水已摆放了多时,怕是早已变凉,连忙起身重新换上一道热茶。
苦夏透过氤氲着茶香的水汽,默默望着漂浮着碧绿叶子的水里映出自己的倒影,似是在审视如今的自己。
七年过去,曾经那些诸如“陪伴君侧、为他生儿育女”的期望都达成了,但每次当她达成心愿之后,便会忍不住奢求更多的东西。
那一日被父亲训斥的狗血淋头,其实她也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习惯于算计,习惯于明争暗斗,习惯于揣度人心。
刚沏的茶水,热乎乎的温度自茶盏的杯壁传入掌心与指尖,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凉意。
“弦月,你可知这是本宫第一次害人……”蓦地,苦夏喃喃道。
弦月被出其不意地问住,呆了半天才勉强应道:“夫人这么做都是为了扶苏公子,母亲哪有不为自己孩子打算的,这怎么能叫害人呢?”
苦夏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但愿吧……”
但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
嬴政驾临阿房宫时,姬丹仍在昏睡着。
“寒若,她怎么样了?”嬴政坐到榻边,伸手抚上榻上人儿那略显苍白的小脸,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对方的小腹处。
那里还很平坦,看不出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一旁的女医寒若已施完针,向嬴政如实报告了姬丹的情况:“这位姑娘气虚体弱,胎象不稳,奴婢已施针为其固胎,接下来还需要长时间的调养。”
“那她何时醒?”嬴政难掩担忧之色。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就能醒来,正好安胎药快要煎好了,到时让她服下汤药就没事了。”
“你们好生伺候着,寡人和太医令有话说。”嬴政交代完,起身去了偏殿。
夏无且仍在偏殿候着,嬴政一看到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刚刚说的‘暂时无虞’究竟是什么意思?”
“禀王上,这位……这位姑娘身患一种极为罕见的弱症,在此之前似乎得到过某位名医的医治,已经好了十之八九。然其体质终究不适合孕育子嗣,若强行受孕,则会对母体造成很大的负担……”讲到这,夏无且欲言又止。
嬴政皱眉道:“宫里那么多珍贵的草药,就不能给她补回来吗?”
夏无且摇了摇头:“虚不受补。为今之计,只能开些温补的方子,尽量拖延。”
“拖?!”越听越不对劲,嬴政不由得失声,“能拖到几时?”
“依微臣的能力,拖到足月生产应该问题不大。”
“可临盆之时又该如何?”
“王上知道的,生孩子是需要体力的。姑娘体虚至此,又哪儿来的力气生产呢?”夏无且叹息一声,他已经道出实情,接下来就看王上如何抉择了。
嬴政沉默了片刻,然后低语着开口:“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臣医术浅薄,无能为力,到那时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上天眷顾,则母子平安;否则便只能活一个,甚至母子俱亡……若到时真有个万一,保大还是保小就全看王上的了。”夏无且心一横,索性将最坏的情况都一股脑说出,让对方去决断。
原以为嬴政会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从而勃然大怒,却不想对方听完这些话后,竟格外平静,平静得让人以为他什么也没听到。
”若寡人只想保大人呢?”然而,嬴政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夏无且的意料。
天家一向看重子嗣,碰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尽量保全王嗣,也有个别不顾事实情况要求母子皆保的,但保大不保小还是头一回见,更何况这姑娘只是个平民。
由此可见,王上对她确是用情至深!
夏无且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接着说道:“王上若要这么做也……也无不可,只需备一碗避子汤即可。”
“那你现在就去准备吧。”
夏无且没想到嬴政竟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不过既然君王有令,他也只能照办。作为一名医者,这么做虽然有些不人道,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为救人而行的无奈之举。
·
药很快煎好。
夏无且亲手将安胎药换成了避子汤,端给嬴政后,他便退了出去。
嬴政挥退了所有宫人,亲自端着碗走到床榻边。
“阿政,孩子……没事吧?”此时姬丹已苏醒过来,右手不由自主抚着自己的腹部。
刚才她虽然在昏睡,但意识还是有的,因此女医与嬴政之间的对话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之前为了扶苏之事两人闹了不开心,如今自己已有了阿政的孩子,不知阿政的气有没有消。
“有夏无且在,自然没事……”嬴政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又拿起小勺将汤药轻轻搅了搅,再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凉,“来,我喂你喝药。”
“等一下!”姬丹突然开口道,“阿政,我有话要告诉你。”
“怎么了?”
“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质问你,更不该随意怀疑你……你,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嬴政一愣:“上次?什么事?”
“就是上次在御书房,我和你为了扶苏而起了争执……后来才听人说了子婴的事,你连别人的孩子都设法保全,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下狠手呢。”姬丹有些意外,难道阿政这么快就忘了?不过她也没把话说全,毕竟不能让阿政知道自己与扶苏私下会面过,否则恐怕又要平添许多风波。
“你知道子婴的事?”这句随口之言果然引起了嬴政的注意。
“我出门散步的时候,无意间听几个宫人聊天谈到的。”
嬴政也没刨根究底,只说了句“这些下人越发没规矩了”。
“阿政,你还没说你怪没怪我呢!”姬丹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哦,那件事啊……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嬴政笑了笑,“我当时也有不对的地方,就当咱们俩扯平了吧。”
“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姬丹摸摸自己的肚子,眸光里尽是柔和与甜蜜,“待到孩子出生,就不要请乳母了,我想自己喂养。”
见嬴政半天没吭声,她以为对方不答应,赶紧解释道:“我一出生母后就不在了,一直被乳母抚养长大,所以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被亲生母亲带大……你放心,我一定会很细心的!而且还有阿胡她们帮忙,一定可以照顾好孩子!”
“这些都是小事,你看着办就好。”
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这时姬丹忽然又想起今日这场无妄之灾,便问道:“樊少使如何了?”
想到那个女人,嬴政便没有好脸色:“我已将那贱妇打入冷宫,她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什么?你直接将她打进了冷宫?”姬丹对这个结果很是诧异,“可樊少使是樊於期的妹妹,你这么做会不会……”
“她咎由自取,难道还怪我?”嬴政打断道,“即使樊於期向我求情,我也不会轻饶了她。”
“但我觉得这一切或许事出有因,樊少使曾提起别人亲眼看到我佩戴她的玉佩招摇过市……这个‘别人’到底是谁?会不会这宫中有人看我不顺眼,意图借樊少使之手对我不利?”姬丹不由得忧心忡忡,如今的自己无名无分还怀有身孕,而黄金台那边的监视一直也不曾放松,目前进退维谷,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阿政了。
“这件事我会派人留意着,你无须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赶快趁热把药喝了吧。”嬴政说着,将勺子递到姬丹嘴边。
姬丹微笑着点点头,乖巧地张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