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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今晚给他的最大意外,恐怕就是台上那抹高挑的身影了。
水面曲廊见次第亮起灯盏,白日余热蒸起氤氲水汽,叫那戏台上仿佛另一处仙境。热闹渐渐褪去,观众们仿佛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听到曲乐,都变得安静起来。
一阵优美的弦乐响起,只听清丝丝甜沁沁的女声悠然响起,柔婉妩媚到了极点,但又极具有穿透力,仿佛有人在耳畔唱曲似的,可谓是语娇声颤,字如贯珠——
“莫道狂生傲气重,好模样雍容闲雅玉树临风。西域葡萄紫,南国荔枝红,何如琴中趣,挥手万壑松,高山流水听不倦,薄具醴泉酒香浓……”
一名簪黄花着红衣的女子抱琴而出,边行边唱,声艳人更艳,普一出场满堂喝彩。她身后次第而出十数乐伎,都穿着紫色罗衣头簪白花,容色盛如牡丹,或抱琴或拍番鼓或亭亭持笙箫,晚风吹拂众女衣带,宛入仙境如听仙乐。
陈天永听得如痴如醉,到后来竟站起来拼命叫好。
褚楼却满眼震惊,浓眉微蹙。他仔仔细细盯着戏台上其中一人看了半天,肯定那就是秦凤池。那姑娘个头高挑,也许是比例优良,坐下去反倒不显。她正扶着一个美人腰一样的羯鼓,低头专心地随着节奏拍击,肤光胜雪,妆容娇艳。即便是在十几个美人中间,她也十分打眼。
这就是她说的访友?
褚楼一阵无言。
“咦?那有个面生的小娘子……”陈天永语气惊讶。
褚楼都不必细问,就确定他说的就是秦凤池。
“你是听曲还是看人呢?”他略有不耐烦道。
陈天永吃吃一笑:“楼哥儿,你同我装甚么相?听曲自然要听曲,只是这好戏啊,还在后头呢。”
褚楼没回他,心里陡然一沉。
曲终人散,宾客纷纷告辞。
褚楼有些踟蹰,他本该利索告辞,但一想到退场的那些女伎们还不知道走没走,他又犹豫要不要留下来。
“楼哥儿,你先别跑啊,”陈天永一把拽住他,笑嘻嘻道,“你明日兴许都要走了,今晚咱们一定要好好聚聚。”他拉着褚楼往观戏楼后面走,“顾大家还要带着她的徒弟们拜谢我大伯,咱们正好也去见一见。”
他心想,反正褚楼也不会留在天津府,楼哥儿家里想必也只考虑京里的闺秀,他既捞不着这肥水,自然也不用考虑这肥水的贞操,还是和老朋友一块儿乐一乐才是正事。
褚楼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脸已是涨红了:“这,这乐户不作淫乐之事,你们天津府难道没有规矩的吗?”这时代户籍分明,乐户是从事艺术的专门人员,而娼户才是专做皮肉生意的。
陈天永浑不当一回事。
“嗐,作不作的,还不都凭自愿。乐户女子既有那追求技艺想做大家的,自然也有想要受人追捧,嫁入高门大户做美妾的,也不稀奇,只要你情我愿,谁去管这档子事!”
褚楼嘴角抽抽,心里卧槽,徒劳地挣扎:“你就算是狎妓,也不能和长辈一道吧?成何体统——”
“哎呦我的祖宗——”陈天永闻言险些扑倒,忙捂他的嘴四下张望,“话可不能乱说,我可还有五六个姐姐妹妹没嫁出去呢!”
褚楼拽开他的手:“道理都是你的!”
陈天永拿他无法,只得小声抱怨:“我那是同你随便说说……你当我家是那勾栏瓦舍吗?咱们这里不像京城里戏楼繁多,各个曲乐班子多是赴各类宴席表演,所以盛行捧角。她们曲乐班子既来了新人,又推了新的本子,自然要趁着这机会拜见我大伯和府城大户,也好涨一涨人气。”
他就算有啥别的念头,这会儿也不敢再提了。
褚楼听了他解释,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这么说,秦凤池可能是想在天津府借着顾大家正式出道。往好处想,本朝户籍制度严格,她既然能以乐户身份出来表演,那就应该不在娼籍。
陈天永一把搂过他肩膀:“来吧来吧,别的也不说了,你就跟我去见见顾大家!”
他这语气活像后世拼命想要把自家爱豆安利给朋友的死忠粉。
褚楼无奈地抹了把脸。
去就去,反正他不放心秦凤池。
观戏楼后面穿过月洞门,正是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花园里唯有一间布置雅气的茶室。茶室三面敞开,以立柱相隔,悬挂卷帘,竹席铺地,仿前朝坐席矮轩。此时一众老爷们盘膝而坐,乐伎们三两成群,或站或坐,或笑或唱,或吹笙或抚琴,室内欢笑不断,香气氤氲。
顾久娘跪坐在陈知府一侧陪他饮茶谈笑,姿态谦卑,容色又十分妩媚动人,便是陈大年这样城府极深久浸官场的人,也感到身心舒畅,对她自然无所不应。
“久娘,你不当求本府,该求一求何员外才是,”陈大年指了指一旁的一个中年商人,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道,“本府一城父母,如此宴会一年不过两场,你要人捧你的女儿,那还得靠何员外的商行……”
顾久娘便闻弦歌而知雅意,略转过身子,朝何奉贤款款下拜:“久娘见过何员外,自去岁冬至,方得与员外亲自道谢,谢过员外与我那三千赏票,助久娘夺魁,此恩实在难以报偿……”
她话音落下,略往旁让让,这才露出身后跪坐着的女徒弟。
陈知府和何奉贤顺着顾久娘往她身后看,不由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