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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视线对上的时候,隐隐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液深处沸腾呼唤,又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沉默里慢慢地磨着经久的创口,——孩子像只小鸟儿一样,全然懵懂地在他面前,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他鬼使神差地、小心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就像当初在遥远的祭台上时那样,却小心翼翼,像对待某个陌生而警惕的流浪动物,生怕把她惊走了:“过来,到我这里来。”
凌依依犹豫了一下,朝虞涟的方向走了几步,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觑着凌衍之,似乎敬他又怕他。凌衍之半撑起身子,他实在缓不过来劲,一口气闷在胸口,往上泛着胃酸混着血水。——不用别人说破,许多事情他自己也知道。如今他已经进不了高强度的四级实验区域了,很多工作也只得交由别人来完成。他的身体像腐朽生锈的钢铁那样,时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能专注的时间、体力允许的事越来越少,就像火光就要燃尽了。
就像现在,他几乎没法从地上爬起来,脖颈上还残着一道乌紫的勒痕,连拉住一个两岁的女娃娃也做不到。
“凌依依!……回来!……不准过去……我跟你说过的吧?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
虞涟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荒唐可笑的神情,“凌依依……是你给她起这个名字吗?”他慢慢地咀嚼着这三个字,“跟你姓?……所以,你以为你算是她的什么人……父亲?还是母亲?”
并不是这样,那个最初只是个玩笑,大家叫惯了,在誊录登记的时候就不能写作“011”,于是就几乎是默认一样按读音写了下来。凌衍之想要解释,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话了,气喘的声音变得好像风箱,在耳朵里形成蜂鸣一般的噪音;下腹钝痛麻木得没有知觉,身体里好像岩浆一般炙热烫人。
凌依依不喜欢他,所以也不会听他啰嗦;她是个记不住教训的蠢丫头,还没有人敢骂她。只要房间里有两个以上的人,她就绝不会缠着凌衍之。如果给她自己选,她才不会要姓凌呢。她将来长大了,也许会自己要求换一个名字,毕竟这个名字也太随便了,还附带着很多不好的回忆。……到那时候就让她自己决定吧,到那时候,我的所有的痕迹都会从她生命里抽离消失,什么也不会剩下。
他下意识地护住腹部,突然想到这一个‘它’还没有名字。凌衍之感觉到自己的思维不受控制地在蔓延,疼痛使得一切的逻辑像一只被打碎了的碗,里头的液体逐渐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地四下逸散。……我没有给它们起过名字,因为这样它们夭折的时候我就不会有负罪感。但我现在后悔了,我发现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伟大,那么无畏,那么潇洒;我很想留下一点什么别的,很想要他们记住我。
原来我也会害怕,害怕疼,害怕寂寞,害怕死。……我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关于稳定DBP位域的想法……关于造血干细胞的提取模式。也许,如果数据再多一些,也许还能有更好的、风险更低的办法。凌依依再长大一点,就可以给她买裙子穿了。她也会喜欢上什么人吗?谁来教她分辨和面对潜伏在殷勤和甜蜜当中的危险?……对了,我还想要**,想要不止一次,想要很多次,**这一个词用得好啊,好像把爱变成了一个实体,那虚无缥缈的情感落到了实处,是指尖的电流,皮肤的温度,是毛孔里贲张的气息。那原来与性是完全两样的,是无数的性里找不来的东西,要从爱里来找。
他在混沌中感到脸颊上突然贴了个温温软软的东西,痛就像陡然下去了一半,视野也能凝住了,有一道肉粉色的虚影从眼底滑过去,替他揩拭掉落出的眼泪。眼前的视界逐渐清晰,才看清凌依依凑在他面前,倏地缩紧了脖子,像是害怕他又要吼她;一双大眼睛里却满是担心疑问,又似乎期待着自己的‘魔法’生效,仿佛在说:还痛不痛啦?
凌衍之艰难地摇了摇头,朝她伸出手。
小家伙眼睛一亮,软乎乎的身子立刻扑了满怀。“嘛——!——”那是满满的、正行将勃发的生命朝气,似乎化作一道能量,注入他即将枯竭的身体,那小小的、蓬勃的心脏汩汩跳动着,就像他的心脏也跟着一并跳动起来。
“走,……依依,我们走……”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争吵十分无稽,有些可笑;无论如何,他与虞涟的对错,又值得什么呢?未来是从这个女孩子开始的;他们的争执永远只会停留在现在,但她可以代替他们去往未来。那时候,再让她来告诉他们,到底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好了——答案是一定有的,可能并不在现在,不在眼前。
他艰难地抱起小女孩,扶着墙慢慢地往前走,促狭地朝她挤挤眼,“……我们不和他玩。”
虞涟望着这个奇怪的、弱小的、自私的、卑鄙的、像男人亦像女人的人。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些人会选择他?他是一个十足的小丑,一个真实的荡妇,一个不完美的受害人。他像一只廉价的瓷瓶,上面遍布着庸俗与经不起考究的破碎裂纹,却用最高级的锔瓷手艺镶嵌在一起。他们骂他、歧视他、同情他再消费他,最后却接纳了他,选择了他。
连这个孩子也……。凌依依趴在他瘦削的肩头,胳膊环抱着凌衍之的脖颈,一双漆黑的、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嵌在圆脸盘上,笔直而专注地迎上虞涟的视线。“呀!”她说,她松开抓着后颈衣衫的手指,往空中挥了挥,又咯咯笑起来,“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