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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明琬没法解释,顺着明含玉所指的方向看了许久,方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回家,嗯?”
    “好吧。”虽然心有不甘,但明含玉还是乖乖点了点头,主动牵住明琬的手。
    近几日皆是阴雨天,明琬哄着小含玉午睡后,便独自在竹屋中画草药图。
    大概是心神不宁,她照着风干的草药标本画了十几张,皆是不得要领。草药图经对于后世医学极其重要,根茎叶稍稍画错些许,便有可能贻误后人性命,明琬不敢稍稍放松,可无奈她的画技着实平平,越是焦急便越是画不好。
    明琬泄气地揉皱纸团,哈气搓了搓冻僵的指尖。
    正出神,忽见院中似有人影走动。
    明琬以为是章似白又来取金疮药了,便起身撩开门帘出去,唤道:“章似白,不是前天才给你炼了……”
    声音戛然而止。
    院中冷雨飘飘,竹叶滴水,院中站着四个蒙着三角巾、手执长刀的黑衣人,阴冷的目光落在明琬身上,如群狼环伺。
    其中一人逼近道:“我家殿下想请明姑娘长安一叙,还请姑娘配合。”
    竹叶的雨水滴在刀刃上,溅起森寒的光。来者不善,明琬怎么可能乖乖配合?
    她不住后退,后背抵上竹门,忽而想起了在竹屋中酣睡的含玉……小姑娘才四岁,绝不能落入歹人手中!
    必须引开他们。
    正思绪紊乱之际,忽闻马蹄声传来,接着,一柄长剑穿林而过,钉入离明琬最近的那名刺客的后心。
    其他三名刺客受惊,纷纷拔刀调转身形。竹林中数人策马而来,数矫健的身影从马背上腾身跃下,稳稳落在院中,与刺客们缠斗在一起。
    明含玉被杂乱的声音惊醒了,鞋也没穿,揉着眼睛出来呜咽道:“娘亲……”
    明琬一惊,忙将含玉抱起,捂住了她的眼睛,哄道:“含玉乖,不要看。”
    明含玉大概知道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眼泪很快浸湿了明琬的掌心,却瘪着嘴强忍着没哭出声。
    剩下的三名刺客很快被竹林中冒出来的“援兵”解决了,明琬虽然心有余悸,但能看出来赶来救她的这批人并非坏人。
    其中领头的那位剑客利索地卸了刺客们的胳膊,用粗绳捆了,示意手下道:“把他们带走,别吓着小孩儿。”
    这声音极其耳熟。
    明琬抱着孩子,仔细观摩了那年轻剑客许久,方警觉试探道:“你们……是章似白派来的么?”
    “章似白是谁?”那年轻剑客生了一张极其白嫩俊秀的脸,说是少年也不为过。而后他眨眨眼,朝着明琬笑道,“嫂子不认得我了?”
    见明琬露出疑惑的神色,年轻剑客回剑入鞘,抬掌遮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微翘的嘴唇和干净的下颌,道:“这样呢,想起来了么?”
    是曾经那个总是戴着青鬼面具的少年……回忆与现实交织,令明琬脑中有了一瞬的空白。
    她微微睁大眼,呼吸微窒道:“……小花?”
    小花怎会来此?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危险?
    不对,小花是闻致身边的亲卫,他若来了此处,则说明闻致也在附近?
    思及此,她按捺住疯狂鼓动的心脏,抬眼朝门扉处望去。
    门口,一人长发如墨,伞沿低垂,负手伫立冷雨之中,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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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重逢
    冷雨斜飞, 连空气都像是被冻结。
    明琬牵着小含玉的手,怔然地看着闻致身着广袖华服,背映苍翠的竹林远山,执着纸伞, 一步一步朝她稳而缓慢地走来。
    一别五年, 明琬从未想过站起来的闻致竟是这般挺拔高大, 气质陌生且深沉, 像是深不见底的海,像是无法逾越的山, 缓慢的步伐,却在雨中走出了披荆破浪之势,令人没由来止住了呼吸。
    寒风吹动竹林萧萧, 落叶蹁跹, 明琬从惊乱中回神,打了个哆嗦, 脑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当年出走时,闻致字字如刀的话语。
    那年他跌倒在地,对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厉声道:“你若敢走,有朝一日被我抓回,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
    明琬做梦都记得这句话,记得他当初恨得几欲滴血的眼睛。这么多年来,她迟迟不敢回归长安, 除了“闻致与鄱阳郡公家结亲”的传言外,亦有当年的心结作祟。
    闻致已在明琬面前站定。当初他坐轮椅时,任何人都可以俯视他,而如今他站起来,明琬却不得不仰首才能窥见他的容颜。
    五年了, 他五官依旧残存着少年时的俊美深邃,却成熟了许多,轮廓越发刀刻般分明。他看着明琬,仿佛野兽之于猎物,那双幽深的眸子一如既往冷冽凉薄,如这阴雨天一般,翻涌着太多看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明琬眼睫低垂,颤巍巍闭上眼睛。
    她知道,这笔账拖了五年,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然而,眼前一片阴翳落下,闻致只是沉默着将伞微微倾斜,替明琬遮挡住了头顶的飞雨。
    心中的古怪之感和慌乱越发严重,明琬警觉于他的靠近,牵着小含玉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许距离。
    “世子……闻首辅。”明琬便是远在边陲小镇,亦是听说过上个月才官拜学士之首的人是谁,匆忙改了口,竭力稳住凌乱的思绪道,“还未谢过首辅大人救命之恩,大人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民女,只是孩子无辜,勿要吓着她。”
    闻致的眸子隐在伞沿下,微不可察地暗了暗。
    闻致将目光落在明琬身后的小女孩身上,唇线压得很紧。明琬猜测他是有什么话要说,然而还未等到他开口,便听见竹林中有破空之声。
    明琬寻声侧首,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只见一支箭矢穿过竹叶的缝隙和飘落的雨水,打着旋刺向伞下的闻致!
    “大人!”小花的反应更快一步,拔剑一挡,只听见叮的一声,箭矢撞在剑刃上改变了方向,擦着闻致的肩钉入身后的青石地面中,竟是入缝寸许,箭尾犹嗡嗡颤动不已。
    “小心,林中还有埋伏!能开二石大弓,实力不容小觑。”小花拔剑挡在闻致身边,带着笑意的猫儿眼沉了下来,敏觉地紧盯着林中晃动的竹枝。
    明琬认出了地上的那支羽箭。
    几乎同时,竹影婆娑,一道白影从竹屋屋顶滑下,随即稳稳落在院中,拉弓如满月,二箭齐发,欲直取闻致面门。
    “章似白,住手!”明琬心脏一紧,及时喝住了章似白。
    章似白来不及卸下力道,只好临时将箭尖一偏,笃笃两声钉在七丈开外的竹竿上。小花的长剑也趁机横上了章似白的脖颈,双方对峙,气氛胶着无比。
    “张似白……”闻致像是明白了什么,执着纸伞的手紧了紧,冷沉的目光扫过章似白那张清秀的小白脸,又落回明琬身上,“张大夫?”
    今天发生的事着实太多太突然,明琬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张’非彼‘章’,闻致大概是弄错了。
    闻致显然是误会了她短暂的沉默。
    还未来得及解释,藏在明琬身后的小含玉大概是着急了,红着眼睛嘴一瘪,抬起小肉手指向脖子上架着剑的章似白,哭道:“爹爹,不要打白白!”
    这声爹爹一出,明琬和闻致心中俱是一咯噔。
    闻致以为那声爹爹是在唤章似白,而明琬却是想着:小含玉那天果然是将闻致错认成了‘爹爹’……也就是说,闻致早在几天前或是更久就来了杭州,找到了自己的下落。
    李绪的人前脚刚来,他后脚就赶来驰援,怎会如此巧合?还是说,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
    为什么呢?是在想用什么方式将自己“捉”回长安么?就像当初对待病中阿爹一样?
    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但平静了五年的避世生活突然被打破,过往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复苏,她控制不住多想,想得越多,心绪越是凌乱成麻,找不到突破口。
    雨还在下,章似白和小花谁也不肯妥协,各自眼中都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
    闻致握着伞柄的指骨发白,视线落在白玉团子似的明含玉身上,眼中像是凝着冰,又像是翻滚着火焰,沉沉问:“谁是她爹?”
    低沉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令明琬心脏骤缩,手脚俱是冷到极致。
    “是男人就冲我来,不要动我家人!”章似白丝毫不畏惧脖子上的剑,桃花眼中燃着正义的光,但此时,他这番话无异于是在火上添油。
    “……家人?”闻致轻声重复,黑沉黑沉的眼睛盯着明琬,像是固执地索取一个答案,一字一顿问道:“明琬,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他的脸色很可怕,冰冷锋利的,让人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多刺的少年。
    “你先放开章似白。”明琬吞咽一番,艰难道。
    闻致听不进,依旧死死地望着她道:“孩子,是谁的?”
    大概是他此刻的气势太强,含玉吓哭了,一抽一抽的,白嫩的脸哭得通红。
    明琬满心忐忑和不甘,心下一横,望着他能吸人灵魂的眼睛道:“如果我说,是我的呢?”
    雨水顺着伞檐滴落,闻致的眼中迅速泛起了潮红。
    这个内敛华贵、拨弄朝局的高大男人,此刻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抿紧了唇,眼中湿红一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明琬在他眼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泪意,仿佛遭受了比当年断腿还可怕的灭顶之灾。
    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哭,比这冬日的雨更触目惊心。
    “把他给我拿下,就地处死!”命令的话才说出口,鲜血也随之从他齿缝中溢出,在淡色的薄唇上晕开一抹刺目的殷红。
    “你……”明琬茫然睁着眼,一时间什么忐忑什么不甘都抛之脑后了,忙伸手去搭他的腕脉,低声道,“你冷静点,闻致!”
    闻致眼睛湿红,却是依旧挺直如松,拂开明琬的手喝道:“没听见吗?拿下他!”
    “够了!”明琬横在章似白身前,以肉躯格挡住针锋相对的两拨人,呼吸急促道,“章似白是我的朋友,还请闻大人念在往日旧情,勿要伤他。”
    “旧情……”闻致嘲弄地看着她,冷沉的嗓音压抑着无法排遣的悲切,“你用我们的‘旧情’,去救另一个男人?”
    “张大夫,这人谁啊?莫不就是那追得你四处漂泊的仇家?”章似白很替明琬打抱不平,反手取了箭矢上弦道,“你让开,小爷我替你解决了他!”
    “章少侠,今日谢谢你!但是抱歉,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插不了手。”明琬深吸一口气,继而蹲身将抽噎不已的明含玉拥入怀中,轻声安抚她,“含玉乖,白白和他们闹着玩呢,不哭不哭,再哭阿娘就要伤心啦。”
    “玉儿不哭,娘亲不要伤心。”明含玉一向乖巧得不像个四岁的孩子,闻言紧紧搂住明琬的脖子,努力自行止住抽噎,“白白和爹爹,也不要吵架!”
    章似白用大弓隔开小花的长剑,哼道:“好,看在小含玉的面子上,白白不和他们计较!”
    “章少侠,还请你帮忙照看一下含玉,我……”明琬看了眼一旁满身戾气的闻致,轻声道,“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章似白一把抱起明含玉,给了闻致一个似是警告又似是挑衅的眼神,道:“听着,欺负女人可算不得好汉,悠着点儿!”
    如果眼神能化作飞刀,章似白此刻定已被闻致凌迟了万遍。
    雨停了,小花和侍卫们将刺客捆走,利落地打扫好庭院,便自行隐匿不见。
    檐下积雨嗒嗒,明琬与闻致相对而立,跨越五度春秋,数千个日夜,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在天涯。
    五年的时间真的能淡忘许多,改变许多,至少当这个俊美尊贵的男子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除了最初的不安与心慌外,明琬已经不再如五年前那个少不经事的女孩那般,光是想到闻致的名字便心疼得难以呼吸。
    她很快平静了心神,抬眼望着闻致冷峻深邃的眉目,说:“闻大人位极人臣,素日积劳甚多,如今急火攻心呕了血,若不及时重视,恐后患无穷。如今现成的大夫就在这儿,诊或不诊,由大人自行决定。”
    明琬的语气如此平静疏离,就像是急着斩断过往,撇清干系。
    闻致眼中残留着血丝,深深望着她,倒宁愿她如五年前那般恣意鲜活地骂上自己一场,他再也不会嫌她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