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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顾元白拧起了长眉,就要抬脚往屋中走去。屋里的和亲王应当听到了脚步声,又道:“臣得了风寒,圣上应当以保重龙体,离臣远些,莫要进来了。”
    “说的是,”顾元白停住了脚,顺势而为,“朕带了御医来,和亲王是大恒肱股之臣,一个风寒就拖了十几日之久,终究是对身子不好。如今让他们来给和亲王诊治一番,朕也能放下了心。”
    他话音一落,御医就从他身后走进了卧房之中。顾元白缓步走在了最后,田福生欲言又止,想要劝圣上莫要进去,又不敢阻止圣上的决定。
    卧房之中果然没有一处点灯。
    和亲王躺在床上,从头到脚罩着厚被,他只从被子之中伸出一只手来,让御医进行把脉。
    三位御医挨个把了脉,过来同顾元白说:“圣上,和亲王得的正是风寒之症。”
    顾元白眯起了眼。
    他从里到外,哪哪都觉得不对。
    圣上不说话,御医也不敢抬头,被子里的和亲王好像是感觉到了不对,被褥起伏了一下,顾元白忽的大步上前,抓着被褥就猛得扬起,将被子下的人完全露了出来。
    和亲王眼底一片青黑,唇瓣干裂,隐隐泛着干涸的血色。他此时被骤然之间掀开了被子,目光之中全是惊讶,正措手不及地看着顾元白。
    顾元白手上一松,厚重的被子又落在了和亲王的身上。他面色不改,看清和亲王的面色后就皱眉道:“和亲王何必蒙着口鼻?这于你病情无益。”
    “……”和亲王避开了眼,沉声道,“臣怕过给了圣上病气。”
    顾元白沉默了一会,让田福生往床旁搬了把椅子,他坐在一旁,叹了口气道:“和亲王,你要保重身体。”
    和亲王刚被把过脉的手就放在边上,顾元白轻拍了他的手背两下,和亲王倏地一抖,手握起了拳。
    田福生大着胆子小声劝道:“圣上,和亲王应当多多休息,您快出来吧,当心过了病气。”
    侍卫长也在一旁劝着,顾元白终究还是起身,他亲手拿起被子,为和亲王盖得严实。
    身子微俯,背上的青丝跟着在眼前晃荡,贵重的宫廷熏香味儿传来,和亲王眼中的神色深重。
    脏、深、黑暗。
    泥泞一般甩都甩不落。
    他压抑地偏过了头,闭上了眼休息。
    圣上直起身,瞧见他这模样,便也没说什么,悄声出门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的声音总算静了下来。房门被关上,昏昏沉沉的卧房之中罪孽四散,忽的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王先生走了进来,拱手道:“王爷,圣上已经离开王府了。”
    和亲王道:“离开的好。”
    “圣上很关心您,”王先生轻声道,“王爷何必伤了自己的身,半夜跑去浇冷水。”
    和亲王轻哼一声,觉得好笑,他摇摇头,从床上坐起身,“你懂什么?”
    顾元白这哪里是关心他。
    *
    回宫的马车上,顾元白闭目休神,御医为他把着脉,又细细瞧了瞧他的面色,神情稍松,“圣上尚且无碍。”
    “嗯,”顾元白应了一声,似是随口问道,“和亲王的病可能看出患了几日?”
    御医为难地摇了摇头。
    顾元白不再为难他,而是支着头独自想着东西。
    圣上曾经规定,闹市之上不可纵马行凶,马车也有速度限制,因此驾车的人行得极慢,马蹄踢踏踢踏的响着,颠簸感被层层毛毯所吸去,马车中稳如平地。
    过了片刻,顾元白突然睁开眼,他掀起窗帘往外一看,就见一个巷子深处正有一群人对着墙角在拳打脚踢。
    “……奇技淫巧……”
    “木匠的破烂玩意……”
    “……枉当读书人。”
    破碎的话断断续续的落入了顾元白耳朵里,顾元白扫了一圈,目光定在一旁四分五裂的的木头残部上,看那个模样,应当是个自制的弩弓。
    顾元白当机立断道:“停马。张绪,将那个人给朕带过来。”
    *
    徐宁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紧紧护着自己的脑袋和手,蜷缩在了一块儿,丢人又狼狈的被人围在角落里打。先前做出来的弩弓已经被他们踩成了碎片,他以为他可以靠着这一手的木工活让他们认错,没想到他最爱的东西也救不了他。
    士农工商。
    徐宁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原本不应该这么狼狈的。
    可他偏爱那些奇技淫巧,偏爱工木活计,家中木质的东西都被他拆了研究,越是研究就越是热爱。
    可别人觉得他一个秀才喜欢这个是丢人,是走歪路,那些人看不起他,不仅看不起他,还嫉妒他考中了秀才,所以要毁了他。
    最热爱的东西偏偏有让他承受不住的压力,他对工匠一活也变得又爱又恨,甚至还有几分怨气。
    可要停止的话,他舍不得停止。
    徐宁满脸热泪,他憋着呼吸,又被狠狠踹了一脚。
    正当他满心绝望的时候,背后却突然想起几声惨叫,徐宁抬起头,就见几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人走了过来,沉声说道:“过来。”
    徐宁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一脸惶恐地看着巷口那辆气势非凡的马车,“你、你们是谁!”
    侍卫长急着回到圣上的身边,便言简意赅道:“你的贵人。”
    第17章
    顾元白把玩着勉强拼凑在一块的自制弩弓,看着这个精巧轻便的手工业制品,不由感叹自己这是什么运气。
    一出门就碰见了一个研究型人才,而且这个人才还在自我摸索之中,已经有了一番的理论实践的结论。
    徐宁拘谨忐忑地坐在一旁,他身边还端坐着一位御医和一个小太监,他们正为他敷药疗伤,这种奢侈的待遇让徐宁坐立不安。
    这个马车从外面看就大极了,进来之后才发觉要比外面看起来还有大。即便是他身边坐着两个人也并不拥挤,地上铺着柔软如水的毯子,颜色漂亮极了,徐宁从未碰过这样好的东西,而这么奢贵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被踩在了脚底。
    徐宁低着头,不敢朝着顾元白看上一眼,心中不安而又隐隐期待,看着这位大人摆弄他自制的弩弓,不由担忧这位大人会不会也看不起这些东西。
    把玩了一番之后,顾元白放下了已经被那群人毁坏了的弩弓,接过田福生递来的帕子擦过了手,询问御医道:“如何?”
    “小公子的身体本就健康,”御医一一道来,“如今受的也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到肺腑,只是饮食上有些不规律,应当会有些许胃心痛。”
    徐宁惊讶地瞪大眼,紧紧盯着自己抓着衣服的手。这大夫好生厉害,只把了一会脉就知道了这么多。
    顾元白轻轻颔首,又含笑看向了徐宁,温声道:“你是怎么做出这顶弩弓的?”
    “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此话乃是南宋华岳写在《翠微北征录》中的话,大恒朝马源匮乏,而边疆游牧民族却马术高强,为了抵御这帮人,弓箭就成了步兵的首要选择。
    大恒朝的开国皇帝格外注重军事,将弩弓,特别是改良弩弓的图纸牢牢把控在军政层面上,军用武器严禁在民间传播,普通人见不到这种轻便又威力十足的弩弓,更别提制作出来了。
    但徐宁制作的这个弩弓,虽然坏了,但仍然能看出来并不是单一的射击孔,也就是说这个读书人自制的这个弩弓反而赶上了军部使用的武器程度。
    这很厉害,非常厉害。
    顾元白眼中表露出欣赏的含义,徐宁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灵感,又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说到最后,他激动地攥起拳头,抬头看着顾元白道:“公子!这是有用的,做工的活计有很大的用处,不管是农事还是军事,工匠的存在必不可少!这不是丢人的事情,也不是不务正业!”
    徐宁一抬头就看清了顾元白眼中的欣赏,他凭着惯性说完了这一番话,表情却忡愣呆滞起来。
    马车、护卫、大夫、随侍。
    这位公子气度不凡,相貌飘逸如天上之人,一举一动养尊处优,这样的大人物,竟然在欣赏他?欣赏他这个做木匠活的穷酸秀才吗?
    “你说的不错,”顾元白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昔日提出‘士农工商’的管仲本就出身商户,他用商人的方法兴旺了齐国,‘士农工商’在他的言论中并没有上下高低之分,这四举皆是并行的。读书人,农民,工匠与商户,管仲认为皆是国之石民,各司其职便能兴旺国家。殷商之盛,离不开工商之盛。但殷商灭亡之后,周以此认为工商之道会荒废农业致使亡国,因此在周制之中便鄙夷工商,这才是以工商为末的原因。”
    徐宁张张嘴,直直看着顾元白,嘴唇翕张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元白让田福生将损坏的弩弓送回到了徐宁的手中,徐宁无措地拿着弩弓,往窗口处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您要带小生去哪?”
    田福生卷起马车窗帘,徐宁下意识往外面看去,下一刻便倏地瞪大了眼睛。
    高大巍峨、雄伟壮丽的皇宫大门就在眼前,片瓦之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轮美奂。
    顾元白没有在意他的神色,笑问道:“除了弩弓,你还会做些什么?”
    “我……小生、小子……”徐宁恍恍惚惚,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小生除了对这些东西极有兴趣之外,也试过改良一些农具。”
    他瞧起来慌张极了,也是,皇宫是谁都能进的吗?
    马匹每一步的踢踏声都能把徐宁的魂儿都荡出去,等马车停止的时候,这满脸是伤的白面书生已经不安到谁也能看出来的地步了。
    御医同宫侍带着徐宁下了马车,外侧的侍卫站得笔直。侍卫长伸手撩开车帘,伸出手道:“圣上慢些。”
    徐宁:“!”
    他倒吸一口凉气,脑袋嗡嗡作响,头晕眼花得如同下一刻就要晕了过去。
    顾元白从马车中伸出手,轻轻搭在侍卫长的手上。侍卫长低着头小心翼翼将顾元白从车上牵了下来,圣上的身体不好,跟在圣上周边伺候的人总是会对圣上过度的小心,生怕圣上磕着碰着,哪里出了意外。
    只牵着圣上的手,侍卫长就得万分小心。圣上的皮肤细嫩,而侍卫长的掌心却粗糙无比,带着硬茧和粗糙的触感,每次握着圣上的手时,侍卫长都觉得自己像个石头。
    脚踏在了地上,徐宁下意识往那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地面踩的砖块上都有精妙的雕刻。他这次总算是恢复了些聪明才智,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龙靴出现在了眼前,圣上道:“随朕来。”
    宣政殿的偏殿一般是皇上召见臣子谈论政事的地方,顾元白给徐宁赐了座,徐宁战战兢兢地挪了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着地面,如同踩在云端上。
    顾元白很温和地同徐宁交谈了起来,徐宁逐渐从紧张的无法思考的状态下回过神来,谈起他最喜欢的木匠来,这人眼里都冒出来了光。
    徐宁有很多在这个时代堪称是大胆的想法,更为难得的是,徐宁的想法可以在当代这个大环境内得以实现,更为贴近大恒国情的发展。
    顾元白当机立断地让田福生将大内藏书阁中有关工匠的书找出来给了徐宁,最后安排徐宁去了京城远郊的工程部。
    这是顾元白亲自设立、由监察处亲自管理的部门,人选都是由监察处发现并寻找的一些技术优秀热爱此业的工匠,顾元白有言,只要他们中谁能研究出于国有利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重重有赏。
    不过最后出来的成果总是不痛不痒,而工程部研究时的花销又极其巨大,监察处的人曾同顾元白抱怨许多次,觉得工程部是个没用的存在。
    但顾元白坚持,并给予工程部全力支持。现在徐宁到了他眼前,真的是一个意外之喜,顾元白相信工程部缺的只是一个带着灵气的思想,而现在,思想来到了。
    徐宁恍恍惚惚地接下了藏书和任命。他摸着这些书,听着圣上的鼓励之言,不自觉红了眼眶。
    这些书都被大恒列为了禁书,各朝各代工商为末,被鄙夷的这些关于工匠的书比大儒的孤本更为难得,徐宁声音不稳:“圣上,小子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的目光逐渐坚定下来。
    同圣上说了这么多,圣上不仅不鄙夷工匠,还颇有了解和想法。圣上说的诸如“诸葛弩的改良”、“绳索套牛,犁身缩短”、“播种和施肥相结合的耧车”还有一些“纺织”、“水轮”等东西,让徐宁又惊讶又觉得颇有道理。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手痒极了,激动得精神亢奋,甚至现在就像赶快去到圣上所说的工程部,同那些同样熟悉工匠活计的同僚好好完成圣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