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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天帝询问,“当如何处置它?”
    乐韶歌便不再凝视那灵魂。
    她直视着天帝的眼睛,请求,“请将他送入轮回吧,就让他成为普通的凡人,这对宇宙没有任何害处。”
    便有天神同她争辩,“他不可能成为凡人!它诞生在天魔体内,同天魔有切不断的因果。一旦放他进入轮回,纵使他轮回成一介凡夫,无力为祸,谁敢保证天魔不会借躯重生?”
    乐韶歌看向天帝,天帝依旧无动于衷,只听凭座下诸人争论。
    就像一个最公正,也最无情的裁决者。
    乐韶歌不由就想,当天神们吵闹着请求不死灵药时,这位洞晓天下一切真理智慧的主宰者是否也曾这样无动于衷的端坐着,任由天神们在争论中做出了决定他们共同命运的最终选择,而后——听取了它。
    乐韶歌便说,“天魔既已现世,已为人所知晓,便已同此世有了因果。何况你们就将它镇压在六界,并未将它封印在不可及、不可知之处。封印终会有失效的那天,到时只要有人解开封印把他拼起来,他必定会重新现世。轮回之中是否有这么一个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天界的封印岂是随便什么凡人就能寻到、解开的?!”便有人质疑,“可是有他在就不一样了。他和天魔同源而生,难保冥冥之中不会有什么使命、什么感应。还是早日斩草除根的好。”
    原来天神也是会畏惧“冥冥之中”的天意的。
    乐韶歌轻轻说道,“既不能将天魔抹杀,又何来斩草除根之说?”
    大殿之内霎时一片寂静。
    乐韶歌便接着说,“万物有生有灭,万事有始有终。天帝见证了宇宙的诞生,是初始之神。也必有一人将执行宇宙的终结,是毁灭之神。这是合此时此地众神之力也无法改变的天意。无论是否有这么一个凡人,封印都终究会揭开,天魔也终究会再次现世。所不同者,无非是一个人类因冥冥之中的使命而最终成为天魔,还是另一个善人或者魔头无意中或是处心积虑的解开了封印,放出灭世的兵器。”
    片刻之后,有人询问,“万一他不但有冥冥之中的使命,还是个处心积虑的魔头呢?”
    乐韶歌道,“……人类和没有自我意志的兵器不同。人类的恶往往出于贪婪,人类作恶必然是为了获得什么。所以纵使是最恶的恶徒,他处心积虑的最初目的,也绝不会是为了毁灭世界。纵使他日后成为天魔,只要他还有一颗人类的心,便是可以交涉的。可是……为什么要假设他会成为魔头呢?在他成为魔头之前,为何不先试着将他教养成善人?”
    “他是天魔,自然是恶人。”
    “他不是。”乐韶歌轻轻的说,“步入轮回之后,他就只是个凡人罢了。凡人和天神不同,凡人诞生之初,无不是纯白如纸的孩童。日后成长为怎样的成人,肩负怎样的使命,并非生来便已注定。而是在成长中步步选择的结果。天魔的体内诞生了灵魂,或许正是因为他想摆脱生来注定的命运,尝试不用去毁灭什么的人生。他向往成为凡人,所以我想,纵使化身天魔是他的宿命,他也必定会竭力反抗。”
    众神再次沉默下来——这样的前景无疑令人心动。
    却再次有人站出来指斥,“说得信誓旦旦,万一众神听信你的谰言铸成大祸,凭你蝼蚁之力,可能担起后果?到时纵然杀你一万次,也于事无补。何况你分明早已投靠了天魔,谁知你此刻进言,有什么居心?!”
    乐韶歌平静的回视着他,道,“天界诸神,为何要畏惧区区一个凡人?”
    “你——”
    天帝恢宏真音便在此刻传来,他打断了争吵,询问,“舞霓,你认为当如何处置?”
    乐神正茫然的听着乐韶歌和战神的争论。就她看来,这是一件怎么争论都不会有结果的事,但这并不重要。她所在意的是,她听得出乐韶歌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出自理智和公义之心。乐韶歌只是自私的、顽固的、不惜一切的想要保住天魔的灵魂。这让她身上那空灵自在如云上流风石上流泉的乐音里,混入了沉重的悲伤的杂音。
    舞霓感到不可思议——当人想满足自己的私欲时,体内汲汲营营的思虑敲击出的乐音,竟也可以是悲悯哀伤的吗?
    她当然明白什么是悲伤,那是当她第一次亲见有天人死去时得知的感受——在此之前她只为天帝的智慧和天神们的欢宴而歌唱舞蹈,当然偶尔她也为战争的豪兴壮声。但随着死去的天人越来越多,悲伤渐渐也成为她哀歌的理由。
    然而乐韶歌的悲伤却似乎出自更复杂沉重的缘由,远比天界一切纠纷更厚重。这令舞霓感到着迷。
    她知道乐韶歌和天界诸神都不同——她来自神代终结之后的四境,虽生为天女,身上却无丝毫神性。已同她所知的“天人”截然不同,或许该称她为凡人更妥当些。
    她忍不住想,她身上那种复杂而谐美的音韵,那令人着迷的欢喜悲伤顽强执着,是否正是因为她的“人性”?
    这时,她听到天帝在唤她。
    舞霓匆忙回神过来。当她意识到天帝以“舞霓”之名称呼她,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情感,难过的同时又有欢喜。
    她并不在意那灵魂的去留。
    留下它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只能在未来一一揭开,此刻是难以预测的。
    而将它除去,则不过是保持无聊的现状。而无聊的现状日后会变得怎样,也依旧是难以预料的。
    她只能判断,乐韶歌的主张里掺杂了她的私心,而战神则是纯然在为宇宙的未来考量。
    但究竟谁的言论会导向更合理的未来,却难以断定。
    她想给天帝最公允睿智的建议,可当她看向乐韶歌时,却发觉自己更想满足她的心愿。
    她为此感到羞耻,却难以抗拒这种私情。
    她即将为此陷入痛苦和纠结时,忽的想起来此之前乐韶歌的叮咛。
    舞霓于是豁然开朗,她说,“我想先听完她的吟唱。”
    第75章
    舞霓雀跃的看向乐韶歌, 说,“你说你有能打动我的乐曲,就在这儿唱歌我,唱给所有天神听吧!让我听听究竟是什么, 让你坚信它能打动我。”
    大殿之中再次骚动起来, “这是玩乐的时候吗?!”
    “为什么不是?”舞霓微笑着说, “天魔已被封印了, 这难道不该庆祝吗?纵然日后封印破解, 天魔再临, 那也是不知多久之后的事了。在此之前何不欢饮歌唱?我们困守此地, 唯一的目的就是对付天魔, 眼下也再无旁的事可做了吧!”
    “我们在讨论天魔的魂魄!”
    “不是还没有讨论出结果吗?”舞霓微笑着, “既然争执不下, 何不稍微歇一歇?那可是能打动乐神的乐曲,必然是天界所无, 是你我闻所未闻的故事,你们便不想听一听吗?”
    众神颇有些无言以对。舞霓于是接着说道, “何况, 我想,这也和她为什么该让天魔经历轮回有关。就让她竭尽全力来说服我们吧。若她能说服,我们便可摆脱眼下的困境。若她不能做到——那也不过是稍稍延长了我们的争执罢了,又有什么害处?”
    众神再次陷入沉默——在天魔被封印的此刻,他们这些流放者的时间,确实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了。
    这时天帝再次开口,他说,“就这么办吧。”
    乐韶歌于是在众神面前陈设琴案,开始她的吟唱。
    她曾听过乐神的轻歌, 她可以想象众神平日所欣赏的是怎样的舞乐,那是凭凡人的技巧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天籁。单凭乐曲本身她不可能给他们以新奇和惊艳。然而这世上确实有他们闻所未闻的歌曲,那歌曲的动人之处从来都不在于技巧和旋律本身。那便是人类一切旋律所共同吟唱的,凡人歌。
    没有任何开场白,她挥手一拨,便是汹涌澎湃的金戈铁马之声。
    那旋律紧促激烈,间不容发。仿佛战车错毂,短兵相交,生死相搏,令原本以为她将吟唱靡靡之音的众神们霎时脑中一醒,已不由被攫住了心。
    那无疑是一曲战歌。那曲中有不屈的战意,有壮烈的拼杀。她手指快得残影乱飞,在那残影中几可看见拼杀中飞溅的鲜血,前赴后继死去的战士。众神们不由便记起了同天魔的战事里最激昂的时刻。
    然而这又不是寻常的战歌,它并不令人血脉贲张。当她指下那铮铮的金弦声在急促中猛的停下时,整齐雄壮的战鼓声自她背后轰然响起了。这本该是最激荡的进取之声,求胜之意,该让人一鼓作气奋发冲杀才是,可每一个听客却都感到怆然而悲壮。
    ……她是在歌颂,歌颂每一个奋战不屈的勇者。
    却更是在哀悼,哀悼每一个去而不返的英灵。
    轰然的战鼓声落,画角声起,悠长、悲凉而又高亢,伴随着低而哀缓的琴声久久不散,仿佛在为战死的鬼雄招魂归乡。
    当这一曲终了,众神久久不语。
    他们新近经历大战,在哀悼死伤者的情感上,他们是能和凡人共情的。
    而这,也确实是他们从未听过的歌曲。
    再无一人指控她是天魔的党羽——能奏出这样的哀歌之人,怎么可能会歌颂毁灭与死亡?
    终于有人询问,“这是什么曲子?”
    乐韶歌说,“《国殇》,凡人用来祭奠为国战死的英灵的哀乐。在凡间,并非所有战死者都配得上国殇送葬。然而为抵御天魔,将六界从毁灭的绝路中拯救出来而战死的人,无疑正该以此乐追悼。”
    “……你以为唱一唱哀乐就能让我们放过天魔?”
    乐韶歌道,“那只是轮回中人的魂魄,从来都不是天魔……不过,我们何必争论这些?此刻我只是想将凡人歌唱给你们听罢了。若你们容许我继续吟唱下去,我还有许多只歌想唱给你们听。凭我拙劣的技艺,也许无法说明身在轮回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但多多少少也许能将轮回中可能发生的故事,阐明一二。”
    她说,“——我想为你们讲述,若那团灵魂进入轮回,他究竟都会经历些什么。”
    “让她唱吧!”舞霓也替她请求,“你们便不想知道凡人在六界是怎么生活的吗?我可是好奇得很!”
    无人反对。
    乐韶歌于是弹奏了第二首乐曲。
    承前所述,她以乐曲讲述灾难。
    天柱倾颓,九州废裂。洪水泛滥,生民涂炭……
    待灾难结束之后,一切平复。幸存者料理好死难者的后事,推着灵柩步行在废墟之中,唱起了第二首歌。
    比之于前一首,它在技巧和节奏上无疑都要粗糙和简陋得多。
    就像一个麻衣草鞋,被日头晒得脸庞糙黑的干瘦汉子,扯着脖子用力嚎出来的歌。然而正因粗糙,那歌中悲凉反而更直白醒目,他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这歌曲无疑不合众神的品味,似也不该由乐韶歌这样的修士来吟唱。
    所以当听完这曲子时,众神虽听懂了其悲剧,却都有些茫然。
    “这又是什么曲子?”
    乐韶歌回答,“《蒿里》,凡人为亲人邻里送葬时所唱的挽歌。”
    “亲人,邻里……送葬?”
    “是。”乐韶歌说,“凡间生老病死,乃是寻常。在灭世的灾难中凡人会死,在饥荒、瘟疫、战乱,在山崩、洪水、失火,在冬日酷寒、夏日酷热,路遇猛兽……时,凡人都可能会死。死生无常,如影相随,对凡人而言才是人生常态。凡间有《国殇》追悼英灵,却更多《蒿里》送葬彼此。”
    乐韶歌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她弹奏了第三首歌。
    日出东方,新的一天到来了。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天下重归太平之后,农人在田间劳作。有老者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灾难悲歌之后,骤然便是全新的开始。
    众神依旧沉浸在毁灭的阴影中,凡人却早已习惯了死亡的如影随形。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人生在世,郁郁累累。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然而当欢笑时,便去欢笑吧。
    乐韶歌指下旋律一转,沿着田间阡陌、乡间小道一路延伸下去,一幅庞杂的红尘图景次第展开。归乡的战士站在村口茫然四顾,不知家人尚还在否,而他家中荒废的庭院里早已生满旅葵。隔壁的女子孤身操持着家务,心中担忧远征的丈夫,却不知他早已是异乡的枯骨。更远一些,久别夫妇终于重逢,彼此却不敢相认,相对哭泣之后女人诉说着家中际遇,男人握住她的手说从今往后你可安心,因为我已回来了。
    天已大亮,山下猎户家夫妇依旧赖在床上温存,妻子催促丈夫晨起,丈夫却说天还没亮我们再睡会儿吧。对家的青年早已打扮停当,收拾猎具准备上山猎一头野麇,这样他便有礼物去探视他中意的姑娘。村东的弃妇已正用冰冷的井水捣衣,昔年巧舌如簧言笑晏晏的情人早已移情,她却耽于往昔难以忘怀,哀怨不已。西头年轻的小姑娘正想方设法出门去赴约,却不敢让父兄知晓她与人有私情……
    ……
    她将无数首歌组合为一,从男欢女爱开始,渐次描摹着人间百态。
    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有太平世道的嬉笑怒骂,也有暴政乱世的困顿诅咒。
    包罗万象,却难寻归一的主题。
    众神听了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
    乐韶歌说,“《国风》,这是世间历代凡人各自咏唱的歌。凡间的君主采集民间歌谣,借以观风俗,知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