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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
总之,萨缪尔正在靠近他旅程的终点。或许有一天,艾德里安也将真正成熟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不再需要“自愿”屈从于那些强迫他背离本心的力量,不再充当萨缪尔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工具和影子。
现在,艾德里安正与其他宾客站在明处,站在众人视线交集之地,纵使戴了面具,穿着与平时截然不同,路易斯也能轻易认出艾德里安。但反过来看,艾德里安若要在周围密集的人群中找到路易斯,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为何,路易斯竟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从艾德里安的生命中消失,这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会告别吗?因何告别?如何告别?路易斯知道,这都必须提前考虑。
——但不是在今天,不是在狂欢之夜。
隔着人群和艾德里安短暂对视的瞬间,路易斯决定将这些忧虑暂且抛在脑后。
至少,他还有一个旖旎的夜晚以供将来回味。
陪同索菲娅和达伦走向观景台时,和其他贵宾一样,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沐浴在狂欢市民的视线之中。艾德里安不便四处张望,只能草草环顾一周。
他想,在某一瞬间,自己大概看见了路易斯。
尽管眼前尽是嘈杂的景象,跳动的色块、此起彼伏的醉笑声连同游移的光斑混作一团,于被烟火普照的玛伦利加铺陈开来。或许是得益于托雷索之血“五感过人”的部分,又或许是得益于自己的好运气,艾德里安马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比他年长了十六岁的赏金猎人就站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哗中,就像密林中的一棵树、海洋里的一滴水,却又显得分外孤独。
他们也许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也许没有。
再次转回身,跟着索菲娅登上观景台时,艾德里安忐忑的内心已平静了许多。
路易斯·科马克也在这儿——对艾德里安而言,知道这件事就足够了。
待宴饮结束,从被繁文缛节包裹的社交场合脱身、快步走向狂欢人群时,艾德里安将那枚蛇形吊坠藏进衣下。
这是一个不应计较身份的夜晚,所有过问陌生人真实姓名、出身家族、所属阶层的行为都是不得体的,哪怕这些东西无需过问就能被直接看穿。
攒动的人潮很快吞没了艾德里安的视野。平时的码头虽人来人往,但至少辨得清自己身在何处、正往哪走;可在这狂欢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移动,所有声音都在回响,艾德里安感觉自己似乎迷了路,更别提于摩肩接踵间寻找某一个人。
——未来的某一天,科马克大师是否也会孤独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艾德里安突然感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直到有人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瞬间,艾德里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身旁的人都在笑——为美酒而笑,为曼妙的舞姿而笑,为爱侣或友人的俏皮话而笑,为耳熟能详的码头船歌而笑,为头顶的烟火而笑。即便这样酣畅淋漓的欢笑是短暂的,他们依旧笑得如此尽兴,仿佛明日的苦难永远不会到来。
艾德里安却莫名想要流泪。
握在他腕上的手热得发烫,如同盛夏提前来临。艾德里安转过身,与路易斯对上了视线。他抬起眼,刚想说些什么,路易斯却举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开口。
赏金猎人注视着狮头面具孔洞间露出的那双眼睛。两片碧绿的湖泊在火把和烟花的光照下泛着金铜色,直看得他内心一动。
——啊,多么美好的生命。
“你随我来。”再度握紧那只有些僵硬的手腕,路易斯低下头,在艾德里安耳边说道。
他们在狂欢的人群中穿行。
经过露天宴席的长桌时,路易斯给艾德里安递去酒杯,看对方撩起面具,将那半盏蜜酒缓缓饮下。吞火者正好站在附近,喷出的火焰险些燎着桌边架起的旗杆。
二人又在舞女附近驻足,听观众们给吟游歌手打着拍子,为成双起舞的年轻男女们高唱那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曲子。
最后,路易斯拉着艾德里安挤出人群的边缘。正好是一轮烟花升空,四散的火星撩得市民们发出又一阵欢呼。
周围太过喧哗,路易斯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你想划独木舟么?”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水潭那边的船应该已经租完了吧?”
“我知道哪里有船。”
说罢,路易斯再次握住艾德里安的手,领他跑进海港区的巷落深处,暂且将狂欢的人群抛在身后。带着酒香的晚风吹起二人的发尾和衣摆,也风干了渗出的汗珠。
路易斯在海港区与市场的边缘停下。与珍珠河的主体相比,眼前的河段水流缓慢,环境也分外静谧。没有火把架和缠满扶栏的彩带繁花,冒出水面的旧木桩上系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舟。他跳到独木舟上,又招手引艾德里安下来。
待二人在独木舟上坐定,路易斯解开固定的绳索,拿起搭在一旁的船桨,抵着河渠侧壁,将独木舟缓缓撑开去。
狂欢几乎将所有人拉出了家门。码头越是热闹,城市中的其余巷落便越是僻静,那些不管不顾的欢腾之声也变得渺远起来——恍然间,玛伦利加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迷醉,一边是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