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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微弱,浑浊的双眼却闪动起异样的光芒。如此明亮,如此热切,像高居天穹的恒星,像守护银湾的灯塔。
若是老馆长的导师与同窗在世,定能认出这光芒的出处——六十年前,他第一次踏进银湾塔的大门时,眼里也放着同样的光。
与谢默斯交握的那只手骤然僵直又缓缓松开,栖居在苍老身躯里的火焰也燃到了尽头。
老馆长半阖着双眼,陷入钟声与炮响都无法唤醒的长眠。
“丽兹——丽兹小姐!”陪侍左右的仆从扯着哭腔,急切地呼唤银湾塔继承者的名字。
丽兹闻声一把推开了门,径直冲到老馆长床前,怔怔地碰上祖父不再跳动的脉搏,靠意志强撑起的镇定与克制如沙堡溃散,顷刻间泣不成声。
老馆长的遗体被安放在银湾塔提前置办好的棺木内,但迫于库尔曼人的轻骑兵已在玛伦利加远郊驻扎,城外的墓园已经去不了了。好在银湾塔建时就藏着些机关暗门,起初是为了保存少量极为贵重的书籍和文物,现在也算派上了用场。
于是,众人将棺椁留在银湾塔地下空旷的书库里。正上方恰好是图书馆中央的神像,白天时会披上穹顶投下的阳光。
这也遂了老馆长的遗愿,让他的灵魂与身躯永远留在他用全部生命深爱的地方。
一场简单而仓促的葬礼过后,尚未离开银湾塔的杂役正准备将最后一批藏书转移到船上。银湾塔的藏书量不容小觑,城里剩余的十来辆马车好不容易集结在台阶前,只待丽兹一个指令,就将把几十个沉甸甸的大木箱装车送往码头。
日落后,北风刮得更紧了,橘黄色的余晖在寒冷的朔风里被夜色一寸寸吞没。翻卷的乌云开始聚集,下雪大概也就这两天的事。
背着行囊的市民们仍在涌向码头,迫近的战火已灼得他们焦头烂额。当中间杂着大哭大闹、不愿离家的孩子与老人,也混进了一度随教团消失的虔诚祈祷。
而在这潮水般奔涌的混乱里,特意为老馆长敲响的钟声是如此神圣庄严。
丽兹和谢默斯站在银湾塔门前,一齐目送路易斯与艾德里安离开的背影。除了宁愿在家坚守到死的少数,玛伦利加现存的大半人口都聚集到了海港区,想要挤上离港的船只。飞狮公馆和残留的地下帮派正协助城市守卫维护码头的治安。
“谢默斯大叔,”丽兹抱紧手臂,将双眼浸得通红的泪水已在风中干涸。“我改变想法了。”
谢默斯扭过头,轻声问她:“怎么了?”
丽兹轻咬下唇,手指攥紧了衣裳:“我听码头的人说,这里的船不够,没法把全部市民撤离出去——就算再来几艘恐怕也不行。”
“我知道这个情况。”谢默斯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所以,这批书就不用运过去了。我们租的那艘瓦瑞娜号还有大半空间,可以留给其他市民。我知道装不了多少人,但能救走一点是一点。”
要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
谢默斯一愣,随后轻轻点头:“就这么办吧。”
他转过身,虔诚地注视矗立在图书馆中央的神像:“没错,知识是至高无上的,可要是没有了人,这些知识又有何意义呢?只要他们活了下来,银湾塔的生命就会在他们身上延续。”
丽兹看着谢默斯,问道:“那么你呢,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谢默斯坚定地回答:“不,我会留下来。”
丽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很清楚等待玛伦利加的会是什么。
而谢默斯已经做好了为银湾塔“守墓”的准备:“你知道侧塔的机关吧?那可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去处。虽然不是所有藏书都能逃过一劫,但只要保住一部分,哪怕只是一两本书,我们的努力就不会是徒劳无功。”
久违地站在银湾塔檐下,如漂泊半生的游子终于回到故乡,谢默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能救一点是一点’,是吧?就像守备军的战士一样,丽兹,你我都在为玛伦利加而战,相信这也是老师希望看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Refrain S.E.N.S.
☆、第七十七章 黄昏
银湾的海面上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响起船歌,甜美的摇篮曲连同窗后透出的烛光一户接一户地销声匿迹。
混乱惊惶的日子里,白昼与夜晚的界限似乎也随之消弭。夜空被云雾遮去大半,投向地面的月光再婀娜动人,码头上彻夜长燃的火炬再温暖,也无法让人抛却心中的恐惧,无忧无虑地沉入没有战争的梦乡。
路易斯孤身一人坐在银湾的灯塔下,将自己浸入这片远离人声的寂静。周身除却若有若无的硝烟味,便是冬季海滨冰冷咸涩的空气,是他熟悉的玛伦利加的味道。
不,不是纯粹的寂静。只是断断续续的喑哑嗓音已和风声融为一体,让路易斯一时分不清那是大雪将至的讯息,还是谁的号哭或怒吼。
码头边缘的流浪醉汉没和其他平民一同祈求登船逃离的机会。
他本就无家可归,习惯了过一天算一天的活法,就算玛伦利加沦陷在即,也不会多想明日如何——“担忧未来”是意欲求生者才有的特权。在这最长也最令人不安的夜晚,他趿拉着踉跄的步子,走得东倒西歪,不成调地大声唱起过去时常听见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