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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鸡蛋

      她以前从没这样注意过人的额头。一块儿只有不开心的画板。穷人的穷是写在身体的每一块儿皮肤上的,眉毛之间的藏有污垢的川字纹,眉毛里的风癣,风癣之上飘着的油腻的头发,严重缺水的额头上细密的皱纹,发际线边沿翘起的皮屑,她看得有些反胃。
    超市开在工业区的边上,来的都是穷人,尤其是这个时期。穷且讨厌,她不想深究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因果关系。可以确定,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最起码有一个月没洗澡了。她小时候在自己的父亲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儿,成年之后逐渐理解其中的成分,更加觉得恶心了。和老公一起开了超市之后这种气味儿就没断过,但她永远都无关习惯。她把温度计对准他的额头,36度,不烧。男人从她身边走过时像故意的一样,抖了一下棉衣。眼看着几块儿皮屑飘进了忘记盖口的茶杯里。
    她终究没能忍住,胃里一阵抽搐。一股暖流裹着一个硬物就涌了出来。她心跳加速,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不敢摘掉口罩,她的嘴被一个圆球填满了。她站起来慌乱的往超市里面看。
    她的老公在蔬菜区理货。
    怎么了?老公见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她呜呜地说不清,拉着老公就往里面走。
    在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她摘了口罩,面红耳赤,眼里的泪水也流了出来。她抬起头迎着灯光让老公看她的嘴。
    什么,什么呀,那是?老公也慌了。
    她急地直跺脚。
    吐出来,吐出来,宝贝,没事的。老公拿着一个硬纸盒子。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吐了出来。
    一个鸡蛋。她惶恐地盯着老公。
    一个鸡蛋?老公盯着手里的盒子。
    外面有人喊结帐,老公放下盒子就往外走。你先别出去,他在关门的时候说。
    她自己也觉得不应该再出去。她在手机上看过那些被强制拘留的人。她听说有些不服管教的人,会被判刑。房间里就剩她和那个似乎还冒着热气的红皮儿鸡蛋。最可怕的是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嘴里有股鸡屎味儿。
    她听到了支付宝收账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老公拿着温度器走了进来。
    量一下,先量一下,他说。他把温度器对着她,几乎贴在了额头上,她的鼻子痒痒的,又泛起了一股恶心。
    买菜的走了吗?她问
    走了,放心吧。他说。
    37度,有点烧呀。老公递过来一个新口罩。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她没说嘴里的味道。她看到老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不知是因为关心还是因为恐惧
    可能太紧张了,她说。我都出汗了,等会儿再测。
    老公说:是的,是的,等会儿再测。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在看那个鸡蛋。
    那只是个鸡蛋!她对老公喊,她几乎哭了出来。
    她希望老公抱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但他没有,他在进门时甚至躲开了她的手。
    你有什么不舒服没?老公回过头来问她。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说。她没说自己依然想吐。
    再测一下吧,老公盯着她,她看不出戴着口罩的老公是什么神情,只能看到他的额头。
    测手腕吧,她说,网上说测手腕比较准。她希望老公能握住她的手。
    但他也没有,他像是在给买菜的人测体温一样把手抬地高高地。生怕碰到她。
    36度,不烧。她看出来老公眼角的笑容。我就说没事吧,她说。
    是的,是的,老公说,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可要告诉我。不用怕,我们可以去医院。并不是所有病都隔离的。
    她不知道是悬着的心了下来,还是刚刚悬起来。老公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等着后面有事发生。她正在想要不要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一辆医用车停在超市门口,从上面下来了两个白色潜水员一样的白衣人。她疑惑的看了一眼老公,老公说:来得真快呀,还想让他们别来了呢。说话间他已经笑着迎了上去。
    白衣人问他:怎么回事?口罩覆盖下的声音闷闷的。
    我老婆吐出来一个鸡蛋。他说,现在没事了。他笑了笑。
    一个鸡蛋?白衣人皱眉。老公喊了她两声,她才听到,老公让她把鸡蛋拿过来。
    她端着那个纸盒子走了过去。她喉咙发干,脸色苍白,她有点怕。白衣人给她老公测量体温。我没事的,他说。白衣人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盒子也给她测量体温。她的手有些颤抖。
    温度都正常呀。白衣人问她,你有什么不舒服没。白衣人问了她老公刚刚问过的问题。
    她说: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白衣人说他们胡闹。你们这跟报假警一个性质,你们知道吗!一个白衣人说。胡闹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她老公一直讪笑着耳朵都红了,你们来得太快了,老公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公嘿嘿笑着,耳朵越来越红,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这次给你们一个警告!下次再这样妨碍公务,超市也别干了,非给你们关门不可!她老公拿出两包烟,往白衣人的腰上塞,他们的腰上没有口袋。
    也许是被吓到了,接下来的整个白天她都没说话。她把盒子塞到老公的怀里,又坐在了门口的桌子前面。她以前从没注意过老公嘿嘿的笑声竟然那么蠢。
    到了晚上,躺到床上,她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能举报我?她说。
    他放下手机,看着她:瞎说什么呢,我只是担心你才找专业的人来看一下的
    可那是举报电话呀。她说。
    他们之前也打过一次那个电话。那个在超市门口撒泼的人不仅发烧,还咳嗽。他们给他讲规定,他却说他们狗眼看人低。他们拿出两个萝卜给他,不要他的钱让他离开。他把萝卜摔地稀烂。他说今天就是要逛超市,他把手机伸到她的脸上说老子有钱,她没看到手机里的钱只看到了他指甲缝里的黑泥。
    她让老公拨打了贴在墙上的举报电话。防疫站的白衣人也治不了他,叫来了警察。那个人摘掉口罩破口大骂,四个人把他按在地上,擦破了脸皮。
    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被举报。他看着缩进被窝里的老公,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笑着说:快睡吧别乱想了,好在没事,只是个鸡蛋。
    她在心里想,是呀只是个鸡蛋。她关了灯,背对着老公的背,她又闻到了那股从人身体的角落里散发出来的酸臭味儿。不知道是老公身上的,还是自己身上的。
    颜色
    他移动着鼠标把这段话读出来。
    “吃饱之后我发现身体里依然有饥饿在伸手,像挠不到的痒。一个月的欠缺无法一次性补回来。每打一次饱嗝都会有食物翻涌上来。我还是无法停止往嘴里送花生米。”
    这是城市文学吗?他说,我们只发先锋的城市文学。
    这就是呀,可能不先锋,城市却是实打实的呀。
    他笑了笑说,饥饿?城市流浪汉吗?
    不是的呀,也可以说是,就是有这样一群人呀。
    这是特例,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再说了饥饿之类的已经被老作家写尽了。
    我缺钱,急于拿到一笔稿费维持生活,可又觉得他说的对,我的颜色忽然变淡了,像被人揭掉了一层。
    我头上出着汗,依然坚持说。可是不一样呀。我写的是租客,你看下面的。我俯下身子夺过他的鼠标指着屏幕上的一段话读出来:
    “他在我门口站了很久才敲门,他开自己的门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两个人都屏住呼吸。他想借三十块钱。我没有,都是从年前都没上班了。就算有也不会借给他,我讨厌偷偷摸摸的人,我几乎不认识他,可他的态度却像我不借他钱就是坏人一样。”
    出租屋不是城市吗?非要朝九晚五那种才是城市文学吗?非要迷茫?
    不是的!他注意到了我的颜色,有点内疚,眼神飘来飘去不敢看我。他按耐着性子说,最起码要有点意思,要么有故事,要么有创意,你这个完全没有看点,甚至没有起伏。
    我明白他的意思,书是写给看书的那类人看的,起码是买书的那类人。要让他们有兴趣才算有意思。
    你或者是你写的那种人,在这个城市…唉,算了,下一期好吧。我们下一期要是有版面就给你发。
    他和我都注意到了,要是再说下去,他终究会把那句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我的颜色必定会更淡,甚至会彻底消失。
    过于激动的情绪扶着刻度往下降,两个人沉默着,电脑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下来:其实你写的挺好的,不过只是挺好还不够。他说,你的文字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问题就是写得太平,像这段:
    “原来我们也没什么不同。他的声音是从被窝里发出来的,你们谁管过我呀?他哭着说,你们有哪个人问过我一声没,他几乎是喊出来的。他重复着这句话,你们有谁关心过我没?话语之间夹杂着哽咽。同样的话我也说过,同样是躺在被窝里,同样的崩溃,同样的哽咽。同样的跟久未联系的家人要钱。电话那头的人听到哭声便会缓和下来,询问转账方式。突然涌来温暖的融化了堰塞在胸口的委屈时便愈发觉得委屈,终于流畅的哭出来。果然紧跟着的也是信誓旦旦的承诺,他说,你们放心吧,哥,十天之后我就能还给你,以后我会加倍还给你。我理解他的诚心,但我不信他能如期还上。”这算是你这篇小说的高潮了,可以有心理描写,可是不能全是心理描写吧,你要学会取舍,该详细的详细,该简略的要简略。
    我知道他说的都对,可是嘴上依然不服。你不觉得这样写才真实吗?我说。
    如果是一个砖头,越真实越没意思,看不下去呀。你应该看看其他年轻写得东西,那些已经发表了的,他们写得就不真实吗?要是小说只是真实,还看小说干嘛,人们站在大街上看看不就行了,照照镜子不就行了。
    我无法反驳,他看我倚在他的桌子上叹气决定多说几句。作家跟其他艺术一样是要有技巧的,要找到那个平衡点并一直维持他,另外我建议你换个题材,你写的那种人他不属于城市文学,哪怕是写打工文学呢。
    可是它确实是发生在城里的呀!我一下又急躁了起来。
    你又来了,我刚说的都白费。他转过脸去,把手里的笔拍在桌子上说。那不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民工,市民,新旧市民这些都有现成的文学作品,你的是哪一类?打开电脑,手机,看看有你写的人吗?各种声音里,视角,论题里有吗?没有就没意义,就不存在。
    从杂志社走来,下楼梯时我强忍者的颜色终究还是淡了。我知道他们不会发出来的。我写的不好,我在这个城市真的不存在吗?还是我们真的就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不同纬度。
    刚刚解禁的村子又封了起来,我后悔没有多买点馒头。现在的我,他们几乎看不到。我完全可以跨越横杆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但我没有。
    我走到那个临时棚子面前喊,我要进去了你不拦我?你为什么不给我测量体温?我把身份证掏出来,摔在桌子上。我的身份证也几乎是透明的。
    一个男人,一个色彩饱满的男人拿着温度计站起给另一个人测体温,他白了我一眼说:无理取闹。然后就任凭我怎么喊叫都不理我了。我推开旁边的人,那个人像山一样重,我用尽全力也只是让他往旁边挪了半步,更像是不耐烦自己让出来的半步。
    我用身份证敲打着桌子,你们都***欺负人!我的声音沙哑,真想把他的桌子给掀了。我被气得浑身颤抖,往他的茶杯里吐了口吐沫,撒腿就跑。
    心情好了一点,我的颜色依然是淡的。我边上楼梯边掏钥匙。我住在这里四年了,可是我在楼梯上来来回回跑了十几次也没找到房东对外出租的三楼。急出了一身的汗,我平复心情重新上,一楼,二楼,再往上,楼梯拐角的墙上依然是两个红色油漆写的大字——四楼。
    贼
    上次来这栋楼房就被人发现了,这次又是一样。好在这次还得了一根烟。
    装b!住在这里有几个讲究的,还捂着鼻子。***是穷鬼。他在心里嘀咕着下了楼。他知道不会有人追出来,但依然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操!他说。不知道是骂谁,像是在骂那个乖乖给他烟的人。也像是在骂自己的坏运气。
    在楼上的时候他按捺住了揍那个眼镜的冲动。现在又有点后悔了。真是个好几会。在眼镜开门的时候就应该果断一点,那么小的个子一脚就放倒了。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谨慎得有道理。他不确定别的房间里是不是也有人。这个时间房东也应该在家里。
    打零工的都好对付,惊扰到本地的房东就不好了。就算没事也要问出点事儿来。在别人的地盘本身就比人家矮半截,承不承认都没用,首先本地叽里咕噜的方言外地人就听不懂,再说巡逻的警察也都是本地的。年前他还在零工市场混的时候是见过那些穿制服的人是怎样吆喝外地人的。虽然不怕,但他也不想招惹本地土著。
    让他后悔的是眼镜的那包烟当然也有那台笔记本电脑。没烟比没饭难受多了。能弄到一台电脑也能轻松一段时间了,最起码可以租间房子。今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缩在屋子里。小眼镜一定反应过来了,再次去他一定不会开门了。
    眼镜的上下打量人的眼神真够可恶的,要是在外面非揍他不可。他吐掉烟头,越想越觉得可恶,他想眼镜一定觉得自己有房子住很了不起。他要烟眼镜便给了他,***算是同情老子吗,他想,傻b。
    太阳落山,天很快就要黑了,今天又是一无所获。晚上不能去冒险,他没手机照明,不方便,晚上的人更警觉,被人看到连借口都不好找。最近巡逻的也多了起来。一群人拿着喇叭吆喝什么口罩的事。
    好像是传染病,眼镜也说传染病不让乱跑了,***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