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生活浪潮
告别他人和自己,走在更熟悉的路上,从此回到了世界——
翻开黄迹斑驳的笔记本,里面是爷爷的日记,是他死前写下的最后一行,说是日记,其实爱写就写,不是每天都记下,但都是短短的片言片语。今天在花繁叶盛的小石路又翻开了它,放在渐冷的怀里,带上一生的风雨和爱意,带着经常进入梦乡的神态撒手离去。
这场生死横跨了二十七年,爷爷也在这里死去,当年的旧屋早就成为过去,然而二十七年来奶奶一直在呼应着那些日子,有时伤心有时高兴,也有过哭的时候,生命是顽强的不代表它不脆弱,仅仅是你无法回避。
爷爷是个诗人,也是个努力经营的人,当时网络世界已经比较发达,他在网络期刊上发表过不少诗,正当纸质刊物已经渐渐衰落的年份,网络信息突爆,也是有待转折的年代,跟之前缺少发表平台的年代不同,在那个年代发表平台之大是之前难以想象的,所有东西都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当然也就没有借口可寻,所以大家只能变得更亦裸裸,当然也只是那个时代的亦裸,早蒙上一层历史的灰尘了。网络成了一个不顾一切争夺名气和存在感的平台,是一个大家有幸胜利的年代,也是各自选择了幸存的年代。
按现在最流行的说法是一个旧数字化时代,有些混乱,进入新数字化时代还要等到二十年代初,爷爷和奶奶是在旧数字化时代结合的。
他俩相识在最困难的时候,用最少的生活资源开启了最幸福的门,可以用爷爷的说法:这些日子什么都没有,只知道爱。
一个人生活的时候爷爷不在乎什么都没有,但是跟奶奶认识之后只能在乎,他们的结合经过些波折,奶奶家里人总是反对,理由也很简单,她的家庭状况在当时十分不错,作为家长最疼爱的孩子,从小到大时刻关爱,家里人对她的婚事自然看得十分重大,当时所有成员都围绕着她,以她为中心。
这一点并非无迹可寻,这条脉络延续至她对小孙女那种过份心切,严严包裹着的疼爱,她说过跟当时家里人加之于她身上的一样,一种很深刻的经验,在儿时成型,会持续一生。
对于家里人的态度她知道说是说不过的,说得过也行不通,以至于最后只好将户口薄偷出来,有了户口薄结婚就是随手而到的事情,签个字那么简单,一签就是几十年。
2050年春季的一天,这天注定难以忘怀,刚离开清明不久,初春凉薄的气息还没有在记忆里散尽,难得出了太阳,早上就让奶奶离开房间出来,让她躺在竹躺椅上,然后到外面买菜做她喜欢吃的,回来的时候还以为睡着了,做好一碗云吞面后依然安安静静,静得让人不安。
感觉是一场来不及的告别,虽然医生说过她很可能活不过半年,然而才刚过去半个月,还是太快了点,这两天胃口还那么好,让人看不出半点要离去的迹象,虽然早都做好心理准备,但多少总留有不甘。
奶奶跟我们说过,谁最后都是一个人走,伤不伤心都一样,是从她心底里说出来,爷爷走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也写在了他的日记本里,她每次都点头表示明白,明白了还是伤心,明白仅仅只是明白,其实并不说明什么,有些东西是人无法避免的,何况对于一个女人,当然爷爷那样说应该也同时在安慰自己,毕竟谁都想走得放心一点,知道她伤心难免,希望她伤心的时候习惯就好。
料理完她老人家的身后事,大家又继续各干各的,直到近晚才忙完该忙的工作,然后给自耕农宅的蔬菜和花草施点肥,施完肥坐在石桌旁边看着它们,想象奶奶有温度的身影,六年以来她都在这里打理,到处有她的印记。
这种自耕农宅在十年前就开始流行,主要分布在村镇,开合式的透明塑料外墙,里面除了各自的睡房和洗手间厨房之外就没别的室间,睡房大多做得很小,甚至小到只有五六个平方,反正日常活动很少在睡房里,主要都是为了多腾些地出来种东西,有的甚至干脆不另设厨房,下厨就在外边面向农地。这种住宅在一开始流行的时候投资还是颇大的,尤其透明塑料外墙价格十分高,后来材料革新才便宜下来,如果不用调温设备的话已经相对便宜不少了。
六年前决定起建这个农宅,房间设计是奶奶的方案,只设三个睡房和一个洗手间,厨房不要了,就在树下搭个棚弄套下厨设备,她还执意要全部睡房搞成微型房间,那种设计俗称猪笼,每间只有四五个平方大小,大家当然是不同意的,商量许久之后落定了她那一间占十个平方。
奶奶一辈子都像个孩子,总是最幸福的一个,对于农宅的起建数她最热心,从计划起建那天就盘算着种些什么,后来也数她最积极,大半蔬菜和花草都经她的手打理过来,经营得头头是道工工整整。
这里原身就是爷爷的老屋,一个有几十年的屋子了,是他上一辈所建,直到起建自耕农宅时才告别了它的历史,只保留曾经属于前院一棵琵琶树,树比老屋还要老,到现在还在开花结果,它也是奶奶的宝贝,她和爷爷的身影有多少次留在树荫下已经不得而知,只能留下让它继续生长。
虽然这么珍贵,但在爷爷的日记本里只有一次提到过它:没空打理你了,我跟你一样都要忙着开花结果。
当时很忙,因为奶奶怀了孕,孩子生下来之后要源源不断投入,那个时候公司加班是常事,长期晚上干至八九点,直到孩子出生一年后才离开公司,奶奶手头上也是有些钱的,她家里人也投资一些,凑起来开了间小食店,就像当时这个地方大多数小食店那样做些粥粉面,现在这个地方的店面跟当年相比少了很多,但那一间还在经营。
爷爷得癌症走的,他走了后店子也换了老板,那个老板就一直做到现在,是奶奶的高中同学,也算唯一的闺蜜了,是爷爷的堂妹,她也是爷爷和奶奶走在一起的关键,就是她把奶奶介绍给爷爷的,当时奶奶刚毕业,两个女孩子一起在商场当服务员,这一带很多商场,十个左右分布各处,小镇本来人就不多,顾客均流薄利多销,就算网购风行的日子照样维持下去,她俩的工资很低,奶奶也不在意罢了,自己用勉勉强强,也没有想到婚嫁的事情,可是家里人一提就开始盘算,不是着急,只是平时多想一想它而已,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就像个闲人,但一点不多余,像个孩子,即使在爷爷面前也一样,像个可有可无的人,没有她又不行,有的人就是这样,只有纯粹的生活,纯粹到原来也是你要的生活。
用爷爷一句话说:重要的人能让你看到她,最重要的人会让你看到世界。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恋爱的时候光彩眩目,感觉好时光总是过不完。事实上奶奶的好时光总是过不完。
因为爷爷的堂妹当年也一起在小食店打理,所以能在她口中得知很多关于当时爷爷和奶奶的事,爷爷平时沉默寡言,真想不到恋爱的时候话那么多,当时小食店比较忙,好不容易闲下来两个人说话说个不停,一天到晚时闲时忙,一件事断断续续聊上整天半点细节不漏,都是闪光的日子。
短短的恋爱之后进入婚姻,生活依然甜蜜,孩子出生带来了很多没有过的体验,工作依然那么累,但累过了就累过了,爷爷的豁达也是有名的,两口子的日子仍然像水一样流过。
无论经历多少,到后来都是一眨眼的事情,生命的长度在于好事能坚持多久,这是爷爷死前一个月在日记里写下的,爷爷一直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这种热爱顺其自然至死去一刻,从别人述说他的经历上,从他的日记里面能看出来。
他成功将生活展开,就像自己说过的一样——生活细节的全面升华——那是他跟奶奶的婚恋生活。
虽然结婚以后太忙了,然而还保留着自己热爱的习惯,比如写诗,也写写剧本,他的剧本是在新数字化时代拍成电影的,在他死去之后,到了那个时候,本世纪第一批出生的人已经步入社会中心,也进入了主流观众群里面,主要是那一群体在消费他的剧本。
采用爷爷的剧本是去年年头作下的决定,奶奶知道消息后别提有多高兴,她还想亲自到取景地去走一走,当然不会让她去,因为是在沙漠,那边的气候会严重打击她的身体。筹备电影花了很大功夫,主要因为自己并不是职业导演,幸好有几个热爱这个领域的朋友,长期交流并互相借用设备,如果不是奶奶突然病倒的话去年年末就启程了。
演员早就找齐,妹妹是其中的重点角色,奶奶这个最疼爱的小孙女本来是最积极的一个,可是奶奶离开对她的打击实在不轻,所以拍摄计划准备再推迟一段时间,还有姑婆,爷爷的堂妹,就是当年让爷爷跟奶奶走在一起的这个关键人物也在演员表当中,当然都会一起去,她今晚来过一趟,来交换自耕农产品,半篮子蘑菇换走了一篮子茼蒿。自耕农宅之间交换农产品是种常态,也是农友生活上最大的乐趣之一,培植出特别优秀的农产品是种很神气的成就,姑婆前年就在阳台上精心培植了十斤左右的西红柿,一流的质量,跟宅友交换了三十多斤各种蔬菜。她并没有独栋自耕农宅,住的是住宅楼,所以能种的东西有限,这类农友最喜欢在家里培养菌类作物,或在阳台的农槽上精心培育一些名种花草,蔬菜种得很少,近两年尤其流行种茶类作物,茉莉和玫瑰特别火,制茶的朴素手艺自然也在这个圈子里面复兴。自耕农宅的流行带起了很多相关文化,比如按喜好自己选购一套心仪的耕作工具。
奶奶那一套耕作工具是她小时候家乡人种菜都用的样式,一张锄头,一把镰刀,一个洒水壶,不只是她用,大家都一起用。给作物浇的水从大缸里面打上来,一个十分古旧的水缸,沉重结实,也算是爷爷留下的遗产了,听说有将近百年历史,喜欢往里面养鱼,最多养两三条,这种乐趣一直没有中断过,直到现在里面还养着两条草鱼,平时在菜地里摘些菜叶喂它们,喂到差不多就在自耕圈子的视频区里和农友交换产品。
姑婆有空经常到这里呆,一来十分喜欢这种自耕农宅的气息,享受亲自下地打理的时光。主要还是能和奶奶呆在一起,跟奶奶是大半辈子的闺密了,一起经历的事太多,感情真如亲姐妹,爷爷离世之后主要就是她在陪伴她,她也可以说是爷爷跟奶奶情感路上最大的目击者。
对于奶奶的离开姑婆伤心归伤心,但更多的是淡淡的感怀,跟她同辈的人这几年一个接一个离开,每一个离开就像敲响了一下钟,免不了让她的心跳离回归越来越近,那是谁都无法绕过的结果,除了淡然面对似乎就没有其他更好的面对方式。
后天出发到沙漠那边,自耕农宅托给邻居打理,里面种的菜他们喜欢吃就吃。奶奶亲手播种的菜大多已经可以开摘,然而人已经走了,物是人非,不是没有想过有这一天,而是现在才有对它的体验。今晚不在房间睡,就在农地上,拿个小睡篷在琵琶树底下过一夜,自耕农友经常用这种方式过夜,已经成为这一群体当中的突出标志。睁眼透过纱隔子看着琵琶枝叶后面漆黑的夜空,往时熟悉的场境徘徊不去,应该很晚才睡着,醒来的时候琵琶枝叶后面已经是清晨微亮的天空。
实在不想起这么早,反正今天是妹妹出去买早餐,自己好继续躺在睡篷里面盘划着拍摄的事情,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进行脑活动,到八点多钟的时候妹妹回来,不是买的熟食,是买材料自己做,十几只水饺半斤生面,到菜地上摘棵生菜洗一洗,在树下的厨棚忙活一阵就做好两大碗水饺面,做好的时候肚子已经饿扁了。
这个丫头性格跟奶奶一样,难怪奶奶那么疼她,生活细节上十分活跃,一个劲的投入,就是性子有点执拗,进入判逆期的时候跟爸妈顶嘴不要太多,但对奶奶极为依顺,抠气的时候奶奶开口没有平伏不了的,隔辈尤亲的事情很常见就是了,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吃完早餐又去割菜喂大白鹅,大白鹅是两年前跟奶奶一起到农宅之友联锁店买的,本来准备到那里买一只香猪,因为大白鹅太好看就转而买下了它,从此成了婆孙俩的宝贝,喂养得越发有生气。
这几年宅宠已经成了自耕农宅里面最醒目的标志之一,最火的是猫狗香猪大公鸡和大白鹅,兔子和蜥蜴也很受欢迎,甚至养鸟的都有,不过很容易飞走,刚开始的时候妹妹就养过两只八哥,一个星期就飞得无影无踪。养宅宠不只为增添田园乐趣,农友们有时交换不来的作物也可以让它帮忙消费一部分,毕竟同一种作物总体是同时段成熟的,处理不完只能让它们熟烂一部分,当然处理不完的部分不多罢了,农产品发到自耕网络平台基本上都会给换掉。
奶奶和妹妹都是镇上自耕网络社区的活跃分子,跟镇内农友交流农地打理心得和流览不同农友的作物实时生长状况,几乎成了每天的习惯。交换区基本上都是附近的农友在交换产品,在网上商量好交换什么后用东西装了去与对方换,这个圈子里面图的当然是生活乐趣,当然也不排除深深着迷的农友,前年精心培植了好几株质量顶级的辣椒,也就几斤重,邻市一个农友在视频上获知后马上拿出十多斤优质豌豆自己开车带过来交换,看着对方那种兴头,奶奶于是把大水缸里面养的两条草鱼顺便送给了他。
喂完大白鹅又去摘两块菜叶撕开揉成粒喂大水缸里面两条草鱼,拍下草鱼的动态发到交换区,将近中午时分就有农友过来交换了,也是妹妹曾经的同事,一起在公司工作的时候就经常交换自耕产品,彼此地里种了什么已经了如指掌,自耕圈里有一句话耳熟能详,看地里种些什么通常就能知道那个农友的性格,当然只不过是调侃。那个农友的自耕农宅比较大,总体来说喜欢种些容易打理的作物,比如萝卜、土豆、红薯之类。
两条草鱼换了十多斤萝卜,挑两根爽利地削皮切丝,用来做萝卜糕作午饭,再到外面买点东西回来炒两盘菜够了。
市场在邻街尽头,在爷爷小时候就开建,一直是镇上最大的市场,认识奶奶之前爷爷曾在里面开过菜摊,到现在场内格局早就翻过几次,他曾经开摊的位置如今是个小杂档,两个刚毕业的在经营,一个负责肉案,一个负责菜板,都是妹妹的大学同学,也是爷爷两个高中同学的孙子,都手脚麻利,要一份芦笋回锅肉菜料,肉要偏薄笋要偏长,快刀忙活半阵子就递到面前,三分肉七分笋,葱蒜配料齐备,是平时买惯的份量。
再到旁边摊上买一份三丝炒粉材料,拎着菜篮子离开市场的时候不禁驻足打量它几眼,原因就是爷爷曾在里面工作过,对奶奶的思念让人勾起爷爷的身影,他俩仿佛是同一个形象。凡是爷爷留过身影的地方总让人放开心怀对它们想象一番,从记录片上看过当时的市场,里面普遍昏暗,往往在白天都要开灯,给人的感觉是摆设比较乱,他曾在里面经营过两年,早起晚歇。
一个多么值得敬爱的长辈,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时的身影,然而亲切感可以无视远近,就像他曾经说过,有些人在时间之外认识。
爷爷一辈子算不上曲折,也不算太平静就是了,人际关系是谁都逃不过的东西,他不太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就拿奶奶从家里偷出户口簿跟他结婚那件事来说,他当时迟迟没有下决定,直到奶奶气生得一次比一次大了才畏畏缩缩到法院签字,这件事也让奶奶的家人对他好几年冷面相向,不过事情过去了总归过去了,看到女儿虽然嫁得及不上自己所期望,然而终归是她自己的期盼,男方又没什么刺眼的性格缺点,大家的关系就那样渐渐变暖。
让人欣慰的当然是爷爷和奶奶过上了幸福日子,虽然幸福交缠着奔波忙碌,在那些忙碌日子让幸福不掉落的原因,那些锦上添花的生活细节日夜编织,当中爷爷的下厨手艺功劳颇大,做菜做点心总能让人吃得开心,是个厨艺能手,奶奶也在他手上学了很多下厨手艺,并教给了我们,妹妹学得最好,也做得最专心,她满意地说过这丫头都学到手了。
虽然幸福的日子始终有限,绝症像暴风一样来临,其时正值店面最需要人手,孩子还在读高中,对于谁来说这些情况都只会增加自己心里对死的抗拒,奶奶放下了店里的工作,一直陪他陪到最后,那些熬***子,他面对人生最后一个挑战,赖以过渡的只有曾经的生活经验,奶奶之前对于下厨不是很热衷,厨艺没学得多少,要下厨也只做些简单易烧的菜,但那段时间家里全部饮食都由她一个人包办,不多的时日就将爷爷的厨艺都学通练透。
在最需要的时候到来,最幸福的时候离开,爷爷在日记本里面写下这句的时候人已经快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