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能窥得天机似乎是件好事,可天道并不会时时都让慈航看到天机,更不会让慈航了解天机中所含因果。慈航修了那么多年的心,哪儿能不明白自己窥得的天机片段兴许颠倒了因果,而自己若是插手,未必不会将事情推往更坏的境地。
可不能看到天机便罢,既然已经看到了天机,慈航就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慈航并非全知全能,他只能保证自己全力以赴,却不能保证颠覆天机的结果如何。
上一次入定,他看到了三段天机。
一段是天狐降世,一段是魔将鸠兰夜杀得血流成河,终是一统魔域。
为了阻止天狐降世,慈航遣化身下山。慈航将金身予鸠兰夜啃噬,当然是希望鸠兰夜能遵守约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如果鸠兰夜不遵守约定,那么在吞噬慈航的金身之后,修为大涨的他应该会更为轻松的一统魔域——魔域以实力为尊,正是因为魔将们都认为自己不比别的魔将差,这才会奋力拼杀至血干力竭。倘若鸠兰夜以碾压之势君临,众魔将自知敌不过他,那魔域就能少上一大群上赶着找死的魔将魔人了。
鸠兰夜并非没有脑子的魔,否则当初慈航也不可能与鸠兰夜秉烛夜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尊者真是说笑了。”
“施主何以认定贫僧是在说笑?”
“屠刀之于我,就如同金身之于尊者。尊者要我放下屠刀,那便是要我在这魔域里等着被人杀死。尊者,你有胆识放弃你不病不老不死不入轮回的金身么?”
“自然。”
“嘴上说说自然容易。……这样吧,尊者,我们来打个赌。若是尊者肯将金身予我啃噬,我便放下屠刀。这赌,尊者敢赌么?”
“贫僧敢赌,就看鸠施主敢不敢赌了。”
如今慈航金身已失,鸠兰夜那边却还没有动静。或许鸠兰夜是还没有完全吞噬掉慈航的金身,又或许鸠兰夜是还在思考要不要反悔。
但不管鸠兰夜是不是守约,有没有被慈航感化,因果已经种下。
而这一笔因果对慈航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慈航窥探到的三段天机的最后一段,那是一伙来自另一个小世界、自称“真祖”,说不清是魔人还是妖修的东西侵入了这个世界。
“真祖”实力强大,人心一盘散沙又适合“真祖”修炼的魔域是“真祖”们最先下手的目标。“真祖”又与天狐冥冥之中有所契合。两者相遇,那便是相辅相成。若任其一道肆虐,仙云十三州上的整个修真界都会被摧毁、灭杀,或是被改造成“真祖”与天狐的觅食场。
鸠兰夜若遵守约定,慈航会请他作为魔尊统领魔域,减少魔域的纷争流血。鸠兰夜不遵守约定,他也会因为实力超群而君临魔域,使得众魔将臣服于他。
鸠兰夜怎么选,他都会是魔尊。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身为魔尊,统领魔域的鸠兰夜与他的魔域无论如何都会是仙云十三州上第一道针对“真祖”的防线。
这一切是鸠兰夜觊觎慈航金身的因为他所带来的果。
种善因得福果,种恶性因得苦果。因生果,果生因,因果循环。
慈航心知自己玩弄因果,来日必被因果报应。
但若是能渡尽三界,因果报应又如何?他不悔今日所作所为。
……
谢薇羞愤欲死。她想跑跑不掉,还被和尚通过识海反读取了她的神识记忆。
这下可好,她所有的算计,包括如何勾.引和尚,如何榨干和尚精气的糟糕想法全摊开在了被她觊觎的本人面前,没有半点儿遮拦修饰。
和尚似乎也被她的“豪快”给吓到了,蜜色的脸上有点儿飞红。
不过和尚的腼腆并未持续太久。他眸光一垂,再抬眼时又是一副菩萨般平静和缓的模样。
“擅自取阅了施主的记忆,贫僧僭越了。”
“就当是赔礼,施主请收下贫僧的……生气。”
“精”字到了嘴边,头一次没法正大光明地说出口,和尚也诧异于自己竟如常人一般还拘泥于世俗虚礼。
幸好他面前的女施主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小小的尴尬与别扭。
其实谢薇不是没有注意到光头哥突然改了遣词用句,只是光头哥的精气说来就来,那汹涌澎湃又蕴含沛然佛气的精气排山倒海直冲她意识,浑似几米高的海浪朝着她整个人直接落下。
太快了,太重了,太多了,太满了,她快要被撑得爆开了——!
在山洪一般的精气冲击下,谢薇简直想惨叫。和以前修炼时那种用瓢从小河中一勺一勺汲水,知道自己的桶什么时候会被水装满的感受完全不同,现在的她就像个快被大海淹死的人。别说去计量海水有多少了,谢薇连气都喘不上来。
四肢没有意识地狗刨两下,谢薇的狐狸肉身差点儿因为剧烈的痉挛抽搐再一次骨头碎裂、经脉寸断。幸而和尚马上就发现自己做过火了停了下来——他真的只是想补偿一下这位被他窥视了隐私的女施主。他也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个念头,竟然会给这位施主带来天灾般的灾祸。
第9章
时隔近半月,谢薇终于能动了。她上蹿下跳地在木屋里跑了一个来回,没跑够还在木屋周围又溜了一圈儿。等跑了个满身大汗她才冲回木屋,跳到木桌上抬起自己灵活的小爪爪左瞧右瞧,一脸的满意。
打从她在识海里被和尚给看破了真身,还被和尚反向读取了部分记忆以及储存在识海中的情绪,谢薇便不再遮掩自己的身份。
和尚知道她是媚宗修士后没多大反应,倒是离开识海后被用狐狸原型的谢薇拿人话搭讪时吓了一跳。
觉得和尚的反应挺有意思,谢薇顽劣心起,没事儿就拿狐狸外表说人话,想看和尚一惊一乍。
可和尚的适应力更加牛逼。谢薇的恶作剧前后也就成功了一次,待到第二次,和尚只是微微一愣,第三次时和尚已经能够波澜不惊地接谢薇的话了。
看和尚慌张的乐趣没了,谢薇也就懒得和和尚搭腔了。倒是和尚时不时会来问问谢薇身体状况如何。
被用都用不完的精气滋润着,谢薇的身体还能如何?她简直是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也就是重新串联起经脉和窍穴的过程有些痛苦罢了。毕竟她的奇经八脉断得跟碎絮似的。谢薇修复经脉的过程,那就跟拿针把一丝一缕的碎絮重新缝合到一起是一样的。
“这里是热水,施主擦擦身吧。”
看着谢薇好起来,和尚心情也不错。
他一贯准备周道,今日谢薇拆了绷带出去疯跑时他去烧水,这会儿谢薇回来了他也正好挑着两桶热水进门。
热水咕嘟咕嘟地被注入到大木桶里,蕴含着丝丝缕缕清香气味的热气顿时飘散开来。
这深山老林的,可没什么地方卖着澡豆。修士们又惯是掐个除垢诀、清体诀就解决洗澡问题的。谢薇鼻头翕动两下,蹦下桌就去瞧桶,遂见和尚把干净地巾子给她挂在桶边。
“贫僧在水里加了些可以润毛防虱的香油。施主,水凉前记得出来。出来后裹好巾子,免得着了风寒。施主若自行擦毛,务必到背风处再擦。施主若不想擦毛,便等贫僧回来,千万莫将水甩得到处都是。施主身体将好,桶里的水摆着就成,不用处理。贫僧……”
是的妈妈,好的妈妈。妈妈您慢走,妈妈再见。
口中发出“嗯嗯嗯”的声音,谢薇拿爪子把絮絮叨叨的和尚推出了门,顺便嘟囔一声:“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和尚一怔,复而点头一笑:“施主说得是。……那贫僧这就去为你取赤藤。”
“嗯。”
谢薇出去疯跑时在山坡那边瞧见了一株赤藤。这株赤藤攀附在一棵老树上,没有锄头锯子之类的工具是没法从树上给它弄下来的。谢薇本是打算回来歇息一会儿再找和尚拿了锄头去采赤藤的,不想和尚听她说了待会儿要去采赤藤的事情,直接接下了差事。
赤藤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也不是什么少见的灵植。也就入酒泡成药酒能拿来治治不严重的跌打损伤。谢薇想要赤藤不是拿来治跌打损伤的——根据她前前世的记忆,赤藤有轻微的麻痹效果。谢薇想要赤藤,是打算把赤藤磨碎了再加点儿料做成麻痹散。
她坠崖的时候可没带着什么丹药法宝,唯一一把中阶人级品质的法器匕首插在那剑修的胸口上没能拿回来,连保命的符箓都在躲避剑修的追杀时给用光了。
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手无寸铁。也只能见什么拿什么防身,聊胜于无了。
瞧了瞧冒着热气的浴桶,谢薇眼珠子一转,化成了人形。
狐狸泡澡,那铁定是一桶的毛。这桶又不是她一个人在用,和尚之后拿桶泡澡泡泡了一身她的狐狸毛她会良心过意不去的。
——和尚会这时候去挖赤藤其实也是怕她被人听到了洗澡的声音尴尬。和尚如此有心,她也不能没心没肺不是?
这么想着,谢薇用脚尖试了试水温,接着踏入浴桶,将自己泡了进去。
和尚手巧,木佛已经成型,就摆在小屋西角的木架上,眉目慈祥地向着东方。两把手工制成的竹立香用麻线吊着,悬在空中晾干。想来只要天气晴朗,再过两、三日竹立香就能完全干透,可以用来供奉佛像了。
丁香、金桂、苏木、竹叶……谢薇嗅着水面上的香气,一边搓着身体一边分辨和尚加在水里的香油都用了哪些材料,她分析得起劲儿,这一泡就泡到了浴桶里的水完全凉透。
打了个喷嚏,谢薇回过神。她从桶里出来,拿起和尚挂在桶边的巾子抹了抹身上的水渍,又揉了两把头发。
“……好你个秃驴!竟然说谎!我等问你有没有见过别人,你说你一个人生活在这谷中。可你屋中分明有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世风日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果然是末法之世,秃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屋外两个声音吵吵嚷嚷,谢薇心下一凛,抓着巾子的手指指甲瞬间变长。
——追兵果然来了。
媚宗覆灭那日,谢薇一看对方那架势就知道对方没打算留活口。她从高崖上跳下来的时候就知道哪怕她九死一生活了下来,也逃不开对方追兵的搜捕。
这些天她每天都在想追兵是不是今天就到了,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整整十天她与和尚都过得风平浪静。前日谢薇还在想:是追杀她的剑修确定她一定活不下来,这才懒得浪费人手来搜捕她个跳崖的小虾米。还是门中姐妹逃脱的太多,试图覆灭媚宗的人分兵去追,已无人手花在一、两个生死未卜的媚宗女修身上了。
谢薇甚至侥幸地想过:会不会追兵已经搜过了这个山谷,没发现摔回原形的自己,就这么走了?
现在看来,谢薇只是高兴得太早。
“贫僧屋中确实无人。”
狐狸倒有一只。
屋外,和尚垂眸立掌。却被两个修士一人一掌打翻在地,呕血不止。
这两个修士在谷中四处搜寻时碰上了和尚,问和尚是否见过媚宗女修。和尚回答没有见过后两人并未离开,而是用了轻身符与隐身符跟在和尚身后,一直跟到了木屋之前。
和尚没了过往记忆,并不知道自己能使出什么神通。生活上方方面面都与凡人无异。
他能进入识海,能在识海中联通谢薇的识海,并将自己的生气分给谢薇,那是因为谢薇几次进入他的识海,他模仿谢薇,也就渐渐掌握到了一些开启识海、运用神识的诀窍。
“你这秃驴居然还敢嘴硬?你当我兄弟二人的神识是假的么!?”
修士里长着络腮胡子的那个朝和尚吐了口唾沫,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一对双刀。
另一个油头粉面贼眉鼠眼地则阴阳怪气地冷笑道:“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这秃驴。大哥你想,秃驴也是男人,但凡男人,哪个抵挡得住媚宗妖女的诱.惑?媚宗妖女可是天生骚.浪.淫.贱,一时半刻都缺不得男人,恨不得死在男人身上。”
这话听得屋中的谢薇很生气。
呸!姐妹们要不是为了修炼,谁特么稀罕你们这些连尿都撒不出来所以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搞不清楚的玩意儿!还真当姐妹们稀罕你们!呕!
“这秃驴本钱应当是不错的,媚宗妖女看见他怕是眼睛都绿了吧?”
这话……倒是没错。她瞧着和尚这块唐僧肉,眼睛绿得都跟电灯泡一样了。
谢薇自嘲,轻轻跃起随手摘下了一束竹立香。竹子柔韧,灌入气劲就能成为绝好的暗器。哪怕没法和匕首一样在人身体上戳几个血窟窿,看准机会戳爆一、两个眼球应该是没问题的。
冷笑着把裹住身体的巾子扔了,谢薇很清楚自己光溜溜白.花.花一身肉能够争取至少两秒的时间。
两秒,足够她废了这两个只有筑基期还大放厥词的蠢蛋的眼睛了。
将香捻在指尖轻轻一嗅,谢薇就要推门而出。却见一个光头身影挡在了门前。
“两位施主……”
和尚下巴身上都沾了血,眼前也有些发花。可他靠在木屋门前,仍旧双手合十,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唷唷,这么情深义重啊?大师,你浑身上下就剩这一条裤衩儿,是不是急着来见你的女菩萨,连脱衣服的时间都嫌长了?”
油头粉面的修士不顾自己大哥额上青筋暴起,捂着嘴巴一阵笑:“还是你想说‘你们要想过去,得先踏过我的尸体’?噗——”
“小弟你和这秃驴废话什么!”
络腮胡本就气短,再看见和尚居然敢挡路,抡起手里双刀就想砍了和尚的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