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崔甫入金陵这么久,头一回在长风楼门口露脸,自然引起了不小的动静。不过片刻功夫,余东晖立刻敏感地发现原本就望不见尽头的人群,此时又骚动了起来,似是又有无数人闻风而来。想一窥这个凝聚了清河所有灵气的郎君风采。
长风楼主事之人闻讯,忙不迭地出来迎人。主事人名唤陈沉,说来荒诞,长风楼的主事人可不是什么大儒或是相士,他就是一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商人。
这长风楼是他家的祖业,从祖上传承下来的。他们家往上数代都指着长风楼过活,但充其量是个提供场所的酒楼老板。若不是他家老祖宗眼光长远,死也不肯松口卖了长风楼,他也不会有今日的造化。
陈沉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就在楼里楼外地跑,耳濡目染,对如何和这些骨子里异常矜傲的读书人相处,自有一番心得体会。正因为他活得透彻坦然,他即便有些商人的劣性,也稳稳地做上了长风楼的主事人。金陵城的读书人,谁都肯给他两分面子。
不得不说一句,他是真的厉害。
陈沉的脑子有时候可比那些读书人好用多了。他得到清河崔甫到了的消息,没绷住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与方才差点急得差点哭了的模样实在是对比鲜明。
以至于见着崔甫的时候,就像见着了亲人。忙施了个礼,真诚道:“崔侍郎今日能赏脸长风楼,是长风楼的幸事。更是我陈某人的幸事。”
崔甫温和笑道:“哪里,陈先生客气。方才从衙门出来,未能及换衣服,穿着朝服便来了。实在是抱歉。”
陈沉闻言笑意更浓,他从来没觉得心里这么熨帖过。果然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费任何心思和脑力。他忙摆手,口里都是对崔甫的追捧,一路将人领着长风楼里。
陈沉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倒霉过,他能安安稳稳地在长风楼里呆这么久,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识相!他冷眼看了这么多年,算是把这群读书人看透了。他们胆大妄为可以说是毫无顾忌,他一面佩服他们,一面又觉得他们极为可怕。
为防着当真有一日出乱子,他想尽办法,费劲周折,才在楼里立下了规矩。每月初六的雅会,议什么,论什么,都得先提前定好题。
今日原先定好的题是与议公主八竿子也够不着的解赋。结果也不知道从何人口中开始传出消息,胆大妄为地要议公主。陈沉在后头听见消息的时候,手里还握着精心挑选的诗赋。一张脸顿时煞白得可怕,直觉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他沉了沉气,拧眉思索不过片刻,便压着声派人去请崔甫来。他好歹也是长风楼的主事人,岂能不知道朝中局势。尤其是近几日,崔氏在朝堂上已经明目张胆地站在皇太女身后了。
他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管如何,先将人请来。但心内还是没个底,又吩咐自己的幕僚做两手准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皇太女有一句不是从长风楼传出去。
陈沉战战兢兢,却没料到三推四请的崔甫竟然真的来了。更是着一身朝服,手握重权的朝臣气势,让人望而生畏。陈沉可满意得很。若是哪个士子头脑发热想作死,想必一看崔甫官服上的三章纹和腰间金饰剑也能让他清醒清醒。
一踏入楼里,便觉眼前顿时变得空旷。原本破落的小酒楼重建之后恢弘大气。酒楼的老板显然是不差钱了,三层楼高的长风楼,楼中心却全部被掏空。整个楼三面都安排了开放式的位置,唯有正对着大门的那一面没有任何位置。
三层楼高的白墙,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地悬挂着众多名家之作,说是名人堂毫不夸张。那场面瞧起来实在震撼人心,无数士子一进来见到这墙便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任自己在动人的字画诗文里沉醉。
崔甫不过淡淡一瞥,再没有别的反应了。陈沉嘴里原本一大串的介绍也顺势都憋了回去。但崔甫知道的比陈沉可能还要多一些,他不仅知晓上头有自己少时作品,今日长风楼的主角皇太女的大作也在其上。
陈沉将人领到座位上,便毫不犹豫地开口,“挂青绸!”
等最后一道青绸也从长风楼的三楼垂直洒落下去,雅宴也正是开始了。周乐言也是这时回来的,她急吼吼追着周云生道:“怎么样,怎么样?可开始了?”
周乐言原本是觉得自己成功把话带给崔甫,想到崔甫的杀伤力,她也放了心慢悠悠地往回走。结果没走两步,就想到这种热闹可是百年难得一遇,她要亲眼见证!忙快马加鞭追了上来。
周云生一言难尽,没好气地将他的马鞭从周乐言手里夺了回来,刚准备开口,便听得余东晖在一旁指着青绸解释,“瞧见那三道青绸没?这才刚刚开始,每当有人提出一个观点,或者作了什么文章,若是有一人支持,便会提一道青绸往上用红笔画字,什么时候三道青绸全被红笔画满,什么时候雅会结束。”
周乐言小声嘀咕道:“什么破规矩,那若迟迟没有画完,岂不是众人都要在这耗着?也太不现实了罢?”
周云生知道周乐言对这些事压根儿不在意,但他在意。他自觉不是什么品节高尚,淡泊名利之人,周云生曾经写过最好的一首词也不过堪堪一道半青绸罢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怅然道:“你懂什么?你知道李朝有多少读书人,其中有多少天才?可能你费尽心机苦寻一生的道理,都比不过旁人的灵光乍现。若是能见证一个震撼人心的诗文或者观点出现,便是耗到天荒地老,他们甘之如饴。”
周乐言闻言撇了撇嘴,又突然兴奋地开口道:“这外头人挤人的,一眼望去全是头,事关公主,我们还是进去亲自看看?万一崔侍郎不顶用,咱们也好立刻顶上!”
余东晖刚想皱眉拒绝,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手已经伸出,一把拽住准备随时闯进长风楼的周乐言的衣领。但再一低头,见周乐言气得脸色通红,他心一软,又松了手。
左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随手丢进周乐言怀里,嘴里吐出的话却不好听,“就你这水平,谁敢让你进楼。拿着帖子去,就说是奉城防军指挥使之命,公务在身。进去后小心说话,那群书呆子撒起泼来可不要命。”
他声音不大不小,却也让身侧不远处的两个小士子听见。两人气得手都在哆嗦,若不是余东晖腰间挂着剑,瞧着气势骇人得很,他们定是要上前分说个清楚。
周云生听到这里脸都要黑了,他们清清白白读书人怎么到了余东晖嘴里变成了撒泼的书呆子。
周乐言还没缓过神来,怀里又被扔了一样东西。她本能地一把抱过,再低头一看,是余东晖原本系在腰间的剑。她立刻就抱紧不撒手了,这兵器她可已经眼馋许久了。
余东晖瞧她没出息的样子,“啧”了一声。
周乐言才不管,欢天喜地地左手提着剑,又是拿着帖子大咧咧地穿过人流。当了长风楼门口,门口的仆从看完帖子后,小心道:“官爷,如今里头早已坐满了人。还请你通融通融,便是有什么事,也等雅宴散了再说可好?”
周乐言狐假虎威,她压根儿不知道余东晖的帖子到底哪来的,也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只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回道:“我不会故意寻长风楼的不快,我只进去寻个角落看着便好。”
那小仆果然松了口气,侧身将人让了进去。
周乐言进去时,一眼就瞄到稳坐在上座的崔甫。她偷摸地寻了个柱子,挡着别人的视线,但自己却将众人瞧得一清二楚。
眼看崔甫面上淡淡的,但其他人个个表情丰富得很。周乐言正有些不明所以,便见崔甫轻轻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原本楼内有些浮躁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
“各位方才所说,在下已经了解。但在下仍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各位,不知是否诸位能为我解惑?”
陈沉心里痛骂方才提及“议公主”的人,不过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郎君,也不知是如何进得楼里。想来,背后定是有人故意设计。眼看只有崔甫能救他一命,忙道:“自然,崔侍郎尽管问便是。”
崔甫见众人没有反对的意思,好脾气地笑了笑道:“且不论公主到底是不是如这位仁兄所言。在下倒是想问问,圣人只一位公主,若不立公主,那依仁兄所见,是改立皇室的哪位宗亲?”
那人脸色一白,仿若心思被窥探,却仍硬声道:“崔侍郎,就事论事,无需牵扯到旁人。从古至今,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都不曾有女子称帝。女子安于家室才是贤德!读再多的书也无用!论谋略,论才智,如何能比得上男子?”
他话说完心里暗自满意,想来青绸上马上就要添上他一笔。
崔甫心里冷笑,却微微垂下眼帘没有说话,果然,此话一出口,就引起众怒。如今圣人建女学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女子读书早已不如当初那般被排斥,谁家还没有个读书的小娘子?他们可没觉得面前洋洋得意,自大无比的家伙比他们家小娘子厉害。
不须崔甫开口,那人就被众人堵得脸色发白,坚持不住,退出了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