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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是恩?是仇?

      裴熊在渭滨,为什么不忍心真的一箭射杀了裴该呢?这主要就是靠着裴该来自后世的灵魂了,心中本无主奴的身份区别,在他看来,天之生人,或中国、或夷狄,或男性、或女性,或显贵、或贫贱,有贤与不肖之别,就人格而言,大家伙儿都是平等的。故此裴该对于石勒送来的那几名仆佣,即便明知道是对方设置的眼线,也从不颐使气指,哪怕比这年月普遍的上司对待下属,还要客气一些。这对于裴熊而言,乃是从来没有遭遇过的事情,尤其段部鲜卑虽然貌似颇为中国化,终究社会形态还很落后,属于奴隶制部族制度,段氏待各部皆如臣仆,各部贵人待其部民,等同奴隶。归附羯军后,情形也毫无改善,在裴熊看来,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甚至乃是天地万物之道的投射和反映。..故此裴该平等相待——这是反应在日常态度上,似若有形,却又无迹,唯仔细体会,才能有感——裴熊反倒很不适应。只是鲜卑虽无“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的说法,却也知道人以恩德待我,我必报之善意。裴熊一直期望裴该能够老老实实留在胡营当中,即便不能为石勒出谋画策,得其重用,也别捅什么篓子,以触石勒之怒,则我可以长期服侍这般良善主人,岂不比做石勒的部曲要更好吗?谁料想裴该心心念念,只有逃亡,最终就设圈套瞒过了石勒、张宾,遣开石虎,领着裴氏上船而遁。裴熊先射一箭,是为恐吓裴该,促其归来,谁想裴该铁了心了,我今天宁可被你射死,也绝不再入羯营半步!裴熊无奈之下,第二箭就瞄得比较准了,只是水面风大,能不能中,他自己也没把握——且看天意吧!因为裴氏遮挡了一下,裴该及时侧头,堪堪将箭避过,因而裴熊接下来第三箭,纯粹就是向天而射的。他下不去手杀裴该,只得拨马而回,却也不敢回报石勒。一则知道以石勒的脾气,甚至于以石虎的脾气,得知此事后,都肯定要给自己脖子上来一刀,裴熊不怕死,但还不想如此而终——裴先生耍尽伎俩,连你汲郡公和张孟孙先生都能瞒过,我怎么可能拦得住他呢?二则他也担心若急报石勒或者石虎,他们立刻遣人追赶,说不定裴先生跑不远……我是很希望裴先生回来啊,但逃亡被擒,回来必然死路一条。因而裴熊就此策马也逃离了羯军阵营。本欲折返辽西,却听说当日战败,俘虏虽然多被石勒释放,却反为段务勿尘以丧师之罪斩首了。鲜卑是部族制,裴熊所属那一军,其实多出同部,阵上伤亡十之三四,逃亡或被俘后释放,遭斩首的又十之四五,剩下已经没有多少人啦。裴熊若归,即便不被正以军法,也必然无所依靠。他这才被迫转向代地,去投了拓跋。裴熊之母本是拓跋女子,是在辽西与代国的纷争当中被掳,配给段部牧人,生下他一个独子的。他身上始终都带着母亲传下来的家族信物,就此按图索骥,前往拓跋部投亲,最终被拓跋头收为了部众——拓跋头算是他娘的远房兄弟,故此他日常以“阿舅”相称,虽然两人年岁相差并不大。此刻裴熊将前事择其扼要,向裴该解释了一番,说我母家来自拓跋,段部的父族已破,这才投去拓跋,跟随了拓跋头。裴该便问他:“汝与我相识之事,拓跋头乃至代王,可知晓么?”裴熊摇摇头,回答道:“拓跋头但知小人曾经陷身羯军,至于代王,并不识得小人。”裴该摆手命他站起身来,随即便道:“汝既奉命而来,可见与我缘分未绝,也不必回去了,仍留在我的身边吧。”裴熊犹豫了一下,说:“既奉代王之命,自当回报……”裴该双眉一轩,说:“奉代王之命者,本为拓跋头,代王既不识汝,如何授命于汝,又何需回报?既知代王有相联络之意,我自会遣使北上,去见代王。”“然而,拓跋头实授命小人……”裴该劝说道:“据汝所言,拓跋头已陷身于胡,生死尚且不知,汝又向谁人回报?且待知其下落,再……”说到这里,突然间打住,随即双眉一轩,拍案喝道:“汝本我裴氏之奴,此前失散,暂依母家,犹有可说,今既归来,我不释放,又岂有返归之理啊?!”他所说的乃是当世风俗,甚至于相关律法,就算官司打到郁律面前去,也是裴该有理;再者说了,郁律与裴该,论势力足可相敌,若论身份,裴该恐怕还略高郁律一头——终究他是朝廷执政,郁律则只是附庸之主,仅靠着头上的王冠,是不足以压制裴该的——郁律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自己都不认得的部众,忤逆裴该之意呢?裴熊对此,真正无言以回。其实他来之前就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了。就其本心而言,拓跋虽是母族,且鲜卑人之重母族更要超过中国人,但裴熊打小就是在段部长大的,对拓跋并无特殊的亲近之意;相比之下,更愿意在裴该侧近听用。然而如此一来,必然有负于拓跋头,裴熊原本还期望,分隔既久,加上裴该如今贵为朝廷重臣,手握雄兵,身份与往日不同,可能就把自己给忘了呢——晋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贵人每多忘事”……那么自己便无须在两者间做艰难选择啦,就当是一名普通的鲜卑使者可也。当然啦,裴该也有很大可能性认出自己来,对此大约会报以三种不同的态度。一是勃然大怒,甚至于当场将自己斩首——终究自己曾在渭滨射其三箭,以示主仆恩义断绝——既曾受其恩惠,如今为他所杀,也算还报了,无怨无恨,坦然受之可也。裴该的第二种态度,则是在认出自己之后,仍然允许自己完成使命,然后纵返拓跋鲜卑去,如此也省得再伤脑筋。那么裴该会不会不记旧恨,仍愿收录自己呢?这种可能性自然也是存在的,且在裴熊想来,以裴先生往日的性情来看,多半会这样做,那自己就比较烦难了,是留,是走,不便抉择。只是时移事易,裴先生原本身边就自己等数名奴仆,即便明知道是探子,也必须捏着鼻子倚重一二;如今他麾下强兵数万,仆佣也当成群,那还会瞧得上自己吗?——裴熊就没考虑到,这世间如他这般力大的奴仆,实在凤毛麟角,不好找啊……谁料想裴该直接就说了:“汝本我裴氏之奴,此前失散,暂依母家,犹有可说,今既归来,我不释放,又岂有返归之理啊?!”你不是自由之身,何去何从,哪儿能由你说了算?晋人是这种规矩,鲜卑只有更甚,把奴仆等若物品、财产,生杀由心,财产自己怎么可能有啥主动权了?裴熊无言以对,只得俯首听命。其实对裴该而言,他是真没有恨过裴熊。本来对方就是奉了石勒之命来监护自己的,自己小瞧了他,导致在渭滨遇险,彼时各为其主,何言怨恨?况且裴熊当日在渭滨岸上,完全有机会一箭把自己给射个透心凉的,即便一箭不成,三箭又如何?三箭不中,他箭袋里起码还有六七支箭呢吧!倘若裴熊真欲留难,自己又岂能顺利脱身,更焉有今日啊?尤其裴熊第三箭是朝天射的,裴该心里明镜似的,此乃有意纵放。故此裴熊对自己实有恩惠,有恩不报,岂是君子?从前不知道你在哪儿,故此无可答报。裴该甚至考虑过,倘若裴熊仍在羯军之中,则将来战阵相见,侥幸俘获,我都必然饶他一命,更何况他已然去投了拓跋呢。兼之人才难得,这能够把甄随一招抛掷出去的勇士,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若得拓跋重用还则罢了,既然郁律当面不识,等若凡俗,我又岂能不留将下来,以为己用?故此当即吩咐陶德,说你带裴熊下去,重新梳洗一番——把他那身皮衣脱下来,换穿中国装束,再散了辫子,改为束发。从此他就是我贴身护卫了。陶德自然懵懂,却也不敢细问,只得领裴熊前往后帐,裴该这才召唤甄随、王泽等人进来。甄随一进帐就左右寻摸——那鲜卑人哪儿去啦?拱手询问裴该:“不知大都督如何处置那鲜卑人,可杀却了么?倒也有些可惜……”裴该简单明了地回答道:“彼虽为鲜卑,却也是我家逃奴,今既得归,自然留下,安能杀却?”当时律法,奴仆逃亡,逮回来是要处死的,但按照后世的说法,这属于“自诉案件”,而非“公诉案件”,倘若事主不究,则自可宽赦。就好比我丢了一样东西,被公安机关找回来了,则这东西是弃、是留,要不要提出一笔奖金来酬劳寻获人,权力在我,公、检、法没有强制执行某种判定的道理。再说鲜卑,在这年月,鲜卑而为晋人之奴,或者倒过来晋人而为鲜卑之奴者,不在少数,即便正牌匈奴乃至屠各,沦落为晋人世家奴仆者也非凤毛麟角。裴氏乃天下高门,家里有几个鲜卑奴仆,也不奇怪啊——司马睿还纳鲜卑女奴为妾,生下了长子司马绍呢。故此对于裴该的解释,甄随等人都不感到疑惑,只是暗想:大概也只有你们裴家,才能养出这么能打的奴仆来吧?甄随同时还在郁闷,既是大都督之奴,估计我没什么机会再找他较量了,而即便较量,也不可能瞒过大都督,但……就目前而言,我还真没有打赢那小子的把握……其实他故意提起裴熊来,也有暂时岔开话题,免得一进来就遭裴该申斥的打算。可惜裴该才说裴熊是我家奴,随即话锋一转,还是入了正题,喝问甄随、王泽道:“汝等绕道而来,可有想过刘粲南下,大荔将岌岌可危么?!”王泽赶紧单膝跪倒,谢罪说:“末将等谋划不密,恳请大都督责罚。”甄随是必须要分辩几句的,赶紧回道:“大都督容禀,我本命陈安率其秦州兵马,正面佯动,以迷惑胡军,今既刘粲南下,料想陈安必然退归大荔,三五日内,可保大荔无虞。今当快速南下,以挠胡寇之背——末将请为先锋!”甄随确实很鬼,他若是直承己过,就怕裴该顺杆爬,直接降下责罚来;若是砌词狡辩,又难免触了裴该之怒。就理论上来说,总司全局的是裴该,裴该命其按期到郃阳城下来夹攻胡垒,他确实到了呀,至于走哪条路过来,你又没有规定。再者说了,倘若我直道北上,胡寇却反而绕路去攻克了大荔,难道责任也在我吗?还不是你主帅的误判之过?甄随终究不是真傻,他敢拍胸脯说老爷没错,敢诿过于人,说错都是王泽、陈安他们犯下的,但不敢直接把责任朝上推,说大都督您原本的计划就有漏洞。裴该哪怕再好脾气,甄随哪怕说得再有理,这直接被部下把皮球一脚蒙在脸上,任谁也不可能不光火吧?所以甄随不狡辩,不推卸责任,只是说这事儿尚可补救,而且我愿为先锋,希望大都督您即便欲降责罚,也请等到战后再说吧——容我戴罪……其实没罪,但请容我将己功以补君过。就中道理,裴该自然明白,他本就没打算责罚甄随——诿过于人,非君子所为——但总想趁机申斥几句,撒一撒心头之火。可惜甄随此番言论一出,裴该就如同一重拳擂在棉花上,再也骂不出口了。只得强自按捺胸中的郁闷,问甄随:“大荔城内,除秦州兵外,汝等尚留多少兵马?”王泽回答道:“唯郡兵千名……”甄随赶紧抢过话头来,说:“然以陈安之勇,及秦州兵之力,只要大都督急往相救,必可护得大荔无虞。”王泽悄悄瞥了甄随一眼,心说你倒是真会说话啊,而且完全听不出来是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是真有韬略在胸,惯能推卸责任,还是纯粹的无脑之言……有些事情,他觉得还是赶紧禀报裴该为好,免得将来吃挂落——“启禀大都督,夫人心忧郃阳被围,已自长安前来大荔,如今还在大荔城中……”“什么?!”裴该闻听此言,不禁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