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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一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一)

      这些游士有一部分是完全认同墨家的道义的,但还有一部分就是纯粹的投机者。
    还有部分人对于墨家内部的繁琐规矩感到不满,也不愿意加入墨家。
    涌入沛县的众多游士,真正加入墨家的,如今也不过几分之一,更多的人只是墨家的“朋友”,很难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墨者。
    而且墨家内部,也有部分人是渴望出仕的。
    这些人和胜绰不同,他们不会背叛墨家的义,但是觉得可以出仕以劝阻君王。
    若是墨家采用全面和君王合作、帮助变革、建立长城和堡垒促使非攻等等手段,这部分墨者会大为支持。
    前往沛县的一部分游士,被称为墨者的繁琐规矩和考核拦在墨家之外,也让魏越认为墨家的政策有些过于严苛了。
    他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未必非要这么多的规矩,而是应该借助墨家现在技术和学术的优势,扩大墨家的规模。
    只要是认可墨家道义的游士,都可以算作墨者,不需要那么多的规矩来约束。将来利天下的时候,都可以算作自己人。
    这样一来,若是将来能够大规模出仕,这些认可墨家道义的游士,凭借着墨家的技术和学识领先,必然都是“贤才”,充斥着各国的官吏之中,逐渐影响君王,使之“行墨家之义而治政”。
    不过,在经济政策上,魏越支持适的一系列政策。
    因而,适在选择盟友的时候,选择了高孙子这一派,而坚决反对魏越这一派。经济上的政策,此时是小分歧;是武装斗争攻不义之国还是出仕为官劝谏君王维系和平的分歧,是大分歧。
    至于说其余的派系,于此时都是无关轻重的。
    “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贾不二价”,平等劳动、以劳动量等量交换的空想派,人数不多,墨家内部影响较小,只在外部有一定的影响。
    “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的绝对和平派,在墨家内部此时影响极小。墨子还没死,这个左手非攻非斗、右手一支墨家劲旅到处干涉各国战争的巨子还在,这一支派系毫无发言权。
    “既九重乐土是必然,且与机械工具相关,不如一心做学问以究天地本源、发展生产”这一派,基本也没什么为害,而且鉴于适的学识,他们大体也是适的朋友。
    “摒弃苦乐六欲而自修”的这一派,和高孙子那一派自苦以极的派别还不一样,这一派认可的是“兼相爱,是交相得利的唯一基础”的纯精神建设派,和高孙子那一支“墨者就该自苦以极以利天下不得享受”,但却认可“墨者与民众不同”的派系截然不同,影响力也不大……
    “尊天事鬼”、“以正天下之心”、“鬼神察天下善恶”的这一派,此时人数更少。适的天鬼理论,废掉了鬼神天帝有善恶观的基础,墨子态度暧昧,并不反对,这本身也就没有意义了。
    再就是剩下一批“不若举事,天下,废除旧制,变革制度,攻伐不义”的这一派,属于激进派,讲道理是可以讲清楚的,可以获取他们暂时继续忍耐。不过这一派至少不可能和魏越那一派合流。
    这几部分墨家分支,都不能说不对,他们的理论都源于墨子。
    然而一个人的理论成熟,需要一个过程,很多是墨子二十多岁时候的想法,有些是三十四岁的想法,有些则是年老遇到适之后的想法。
    弟子们的年纪也是有大有小,有不同的侧重点,这也造就了想法的诸多分歧。
    这种分歧在商丘改组之前就已经出现,只不过墨子以其威望完全压的住。
    适在取得了高孙子的支持后,便开始准备九月份的这件大事。
    每天除了正常的任务工作和教学之外,夜里就点灯夜读,将自己这个书秘吏整理出的《墨子》言论,仔细背诵,从中找符合自己那一套逻辑的论点,寻章摘句。
    …………
    适在滕地寻章摘句的时候,墨子也在沛县读书。
    轻微的咳嗽声打碎了夜晚的寂静,那些昏黄色凝滞的烛光仿佛也被这咳嗽声震出了涟漪。
    墨子手中,捧着一本《墨家乐土甲乙丙丁》的下半卷,上一册只是谈了谈一些表层的浅显问题,后面这一卷才是真正可怕的内容。
    若是流传出去,天下诸侯都要惊呼,墨者是要革旧鼎新,彻底变革天下,那必然会被天下贵族所不容。
    这一册是适写的,暂时还未刊印,只有几个人看过,墨子最近也正在读。
    融合了自己一生的追求、梦想和阅历之后,这本书他读的极为透彻,不断点头,确认自己想的没错,适是有一整套完整体系的。
    里面描绘的东西,墨子完全可以看得懂,也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因为他站的本就比此时的时代更高一些。
    咳嗽声中,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见过那两位“赛先生”与“唐汉先生”,不能提早读到这些理论,否则的话又何必从二十岁到七十岁行义,难有所成?
    那个曾经打着草鞋一日可以奔波百里的壮汉,如今垂垂老矣,每一声咳嗽都让他心急如焚。
    长桑君告诉他,他的身体已经垮了,恐怕撑不到两年了。
    墨子倒是不怕死,墨家节葬,对于生死这种事根本看的极淡,剩余的也就是一些担忧。
    九月份即将到来,这次聚会,往小了说,是墨家内部路线的一次辩论。
    往大了说,就是墨子全面摒弃之前的一些想法的开始,也是为墨子去世后墨家该怎么走的一次铺垫。
    几年前商丘改组的时候,墨子就在为身后事做准备。
    他墨翟可以死,墨家的道义却不能绝,所以他不怕死,只怕死前墨家的道义不能达成“上下同义”。
    墨家内部的派系,墨子看的清清楚楚,这几年的讨论也是一直没有停下,内部的意见分歧从来都是直接拿到明面上辩论的。
    适和高孙子辩过,辩五十四和魏越争论过,巫马博和公造冶争吵过……这一切在墨子看来很正常,这才是一个充满活力、可以绵延不绝的墨家。
    对于魏越的想法,墨子不认同不认可,但是他不会亲自出面指责魏越,而是把问题溜到了这次扩大的聚会之中。
    正如适所猜想的那样,这一次扩大的聚会讨论,就是在为自己准备身后事,也是墨子想要最后推适一把。
    因为当初商丘墨家改组的时候,七悟害与委员以及上下同义的制度,本身就有纠错功能。
    墨子不在意自己的对错,也不想借助自己的威望来平息这件事,而是希望依靠墨家内部的规矩来纠错,从而留下一个墨子即便去世依旧可以完善运转、自我净化的墨家。
    七悟害、委员以及层层代议制度建立之初,就曾解释过。
    《柏舟》曾言:静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给人提醒、监督对错。”
    害,墨子曾言:害:得是而恶,则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厌恶之事。
    七悟害本身是有纠错巨子的责任和义务的。
    而选出七悟害的那些人,本身也是有在墨家大义的基础上推选自己认可的巨子的权力的。
    墨子明白、禽滑厘自己也明白,下一任巨子只是一个过渡,墨家的希望在十年后,在沛县这一批乡校求学的孩童长大后。
    墨子要清算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能靠自己去清算,因为他不想人亡政息,所以就必须依靠墨家内部的一些列规矩。
    并且要在自己死前,让这规矩焕发出无限的光泽,从而将墨家的规矩彻底稳固下来。
    他与禽滑厘的谈话,本身也正是这个意思:墨家想要不绝于天下,靠的是天志学识和逻辑推理体系;墨家想要改变天下成就大事,依靠的必须是墨家内部完善的一系列规矩。
    他若出面反对魏越、指责魏越,那除非是适这些人完全败退的情况下才会出面,否则他还是希望依靠规矩本身来完善净化。
    在制度本身之外,对于禽滑厘之后的墨家巨子人选,墨子也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的。
    就以七悟害和那些候补悟害之间,每个人的性格墨子都了然于胸。
    适是年轻人中最有能力的,是宣传鼓动的能手,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将他的话从“单独的话”,编纂为一个完整理论体系的人。平时和蔼,遇到问题又不会退让,很有原则,在墨家内部很受欢迎。但是,他的一些想法很难说完全和自己吻合,而且夹杂了很多他自己的东西。
    孟胜这个人,过于侠义,对于墨家绝对的忠诚,在道义理论问题上有时候往往看不透彻。平时名声极佳,在适加入之前算是墨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人,但是商丘大聚后一直在楚地,墨家在沛县的大发展他名声不显,不能服众。
    公造冶粗中有细,可以治理一方,也能征伐军阵,但是性格过于尖锐,想法有些古板。是个极好的执行者,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引路人。
    摹成子热衷于行政手段和法度制度,但是在墨家将来面对的重大抉择问题上,不能够给出决断。
    高孙子自苦以极,心怀天下,但是年纪过大,而且过于坚持,爱憎分明,言辞激烈。他是个极好的督检,却不适合做可以维系墨家上下同义的巨子。
    魏越的想法不能够与时俱进,有些过于寄希望于王公贵族,这是自己三十岁左右的理论,现在看来墨家已经完全不需要走这条路了。
    辩五十四辩才很高,但是过于纠结墨辩之术,在乎了太多细枝末节,在大方向上把握不足。
    ……一个个弟子的模样性格在墨子心头闪过,没有人全然都是优点毫无缺点。
    但巨子这个位子,需要什么样的优点、可以容忍什么样的缺点,墨子心中却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