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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

      “哦?”萧琮冷笑,“你错在哪里?”
    我低低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旧时心高气傲,莽撞幼稚,直到失去了才明白,原来最好的,最爱的,一直都在身边。只是我眼中揉了沙子竟看不见,如今时过境迁,也不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这个福气和您朝夕厮守……”
    我诵念的万般感慨,又出自真心,情到深处,不觉泪如泉涌。
    萧琮也是缄默许久,终究,他轻叹一声:“你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我忍住眼泪应了是,躬身退了两步,萧琮忽然又道:“你何时学会了甜言蜜语?这样违心之论,不觉得与真心有悖吗?”
    我喉头一阵酸涩酥痒,忍不住痛哭出声:“皇上不信便罢了,何必说这样刺心的话?我若是假惺惺哄你高兴以求荣华富贵,我便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百年之后谁不是天诛地灭?你今日对朕说的这些,谁知道有没有对裴少庭说过?”
    我看着他冷笑的面孔,心中顿觉荒芜一片,是了,他是不信我了,我又急又怕,他不信我,那我怎么办?我甫惊觉自己爱的人是他,若他真的不再相信我,我怎么办?玉真怎么办?
    我越想越急,眼泪扑簇簇的如断线玉珠滚滚而出,萧琮偏也不说话,只坐在上首静静看我。
    沉默,良久的沉默。
    或是心如死灰,陡然间我也不知为何骤生了轻生之意。
    擦干面餍上的泪,朝向萧琮郑重行了大礼,我尽可能平静道:“皇上如此说,已是不信罪妇半分了。罪妇虽深爱皇上,但德行有失,无福伺候皇上,还愿皇上善待玉真,保重圣躬,罪妇九泉之下,亦当为皇上祝祷祈福,望您顺遂安康。”
    我说的平缓,待最后一个字说完,起身便朝庭院中的玉石荷花池疾奔而去,那玉石荷花池周边雕栏全是坚硬玉种围成,若是全力撞上,可不是顽的。
    我自己也深知其中利害,但思及在灵符应圣院时萧琮焦急的模样,此时寻死也不失为一记险招。若他真的疼惜我,自然不会让我赴死;若他冷了心肠,我也生无可恋,我若是死了,自然再不会有人针对玉真,自己说不定还能回到那个世界。
    荷花池已在眼前,我的脚步丝毫不停滞,只不敢直面死亡,不由闭了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发生,萧琮轻身一掠,我便一头撞进了他柔软的怀中。
    他胸膛急剧起伏,想是后怕极了,稍一平息便推搡我怒吼道:“你疯了吗?”
    我只有见到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才算真正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是在乎我的,他还是在乎我的。
    我反手箍紧了他的腰,哑声哭道:“你不是说我花言巧语吗?我如此不知好歹,你怎么不让我去死?”
    萧琮身子一僵,终放低了声道:“我,我舍不得……我以为你待我如同我待你一样,为什么你要骗我这么久?”
    我哭的不能自抑:“我没有,我是爱你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
    萧琮猛然将我从他怀中挣出来,诧异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呜咽道:“我是个大傻瓜,这半年来我天天想着你和玉真,我不能没有你们……”
    萧琮脸上已然显出明显的喜色,他一把拉了我的手道:“你再说一遍?”
    他无意识的手劲极大,捏得极紧,我一吃痛便尖叫起来,根本语不成凋。
    只听殿中有人拊掌:“好了!”
    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笑出来,“朱槿还一个劲的让哀家开解你们,哀家就说只要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多说几句自然就好了。看,这不就好了么?”
    萧琮忙松开手,我疼的嘶嘶倒抽冷气,他又是焦灼又是欢喜,含了笑扭头一旁唤人传太医。我又不傻,眼见这个光景,也知道他心中阴影十分多半去了八分,剩下的两分只要我平日多多俯就,自然也能去除。
    太皇太后剐萧琮一眼道:“皇上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行事还这样莽撞?这样风吹吹便飞走的娇弱人儿,你也下得了这样重的手。”
    我斜斜的偷瞄萧琮,他虽没显出往日恩爱情浓的样子,却也正在觑我,两人视线胶着,又都各自忍住欢喜转开头去。
    我站在玉石荷花池旁侧,碧波粼粼的波光碎影里倒映出我半截身影,窈窕蹁跹,梨花带雨,亦是别样的楚楚可怜;何况我还年轻,又有如花容颜,此时神清气爽,更显妩媚光滟。
    一池绿玉羊脂,在我的眼中,仿若真的绽放了。
    第六章 笑中隐刀锋
    有崔钰的独门秘药,又换洗敷药的勤,手上的伤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纱布也轻薄了许多。
    “姐姐没见皇上这两天的神色,那可真是雨过天晴,姐姐大大的有本事呢。”
    媜儿斜倚在贵妃榻上,十鲜果品、蜜饯甘果满满摆了一桌,她只不想吃,懒洋洋磕着葵花籽。
    我瞟她一眼:“又醋意大发了?不然你去他面前告发我,再逐我去冷宫好了。”
    媜儿拈起一枚葵花籽掷向我,娇嗔道:“皇上又想亲近你,又觉得面子下不来。日日像黄毛小子一样坐立不安,我看着都有气,说也说不得了?”
    “说得说得,别人说不得,独你说得。”我浅浅一笑,注目她凸起的肚腹,“你不知道,自从福康公主莫名其妙落水之后,我便担心玉真和你的孩子。你性子太骄纵,在宫中又没有交好的妃嫔,我若是安心念佛,万一你们有个闪失,我该如何自处?”
    媜儿啐我:“尽想些丧气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被人害了?姐姐好不容易出来,自然要多承恩宠,好好待阿琮,若是还跟以往的事情牵扯不清,我便是白帮了你,孩子生了也不许认你这个姨娘的!”
    我含笑道:“放心,我只担心若是我对皇上太过痴缠,你又受不了,到时埋怨起我来,我可吃不消。”
    媜儿撂下手掌里握的一把葵花籽,正色道:“这话糊涂,只要姐姐是真心实意对他好,我又怎么会计较?别人说我性子娇贵,不过是因为我敢顶撞皇上,但凡那些狐媚子有一个是真心爱重皇上的,我也不会不高兴,每每看着皇上四处雨露均沾,我便心中火起,明明都是些逢迎之辈,他偏也要!”
    我怔怔的看着媜儿,她那样明艳,带着天生的不可一世的骄傲,或许正是这样的直白和勇气,才让萧琮对她另眼相看。那么我呢,萧琮对我,又是为了什么如此青睐?
    绯墨呈上茶点,媜儿唤我,我晃了晃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会让萧琮亲口告诉我,那样爱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在飞寰殿用过午膳,我带着玉真回去。行至半途,正巧碰见和妃与陶美人并顾妍从长信宫出来。
    我将玉真递给乳娘,扶正被她抓歪的发钗,有心迎了上去。
    陶美人远远见我,躬身一福。我早知道她心性极是沉着的,但也没料到在误以为是我使她小产之后,还能礼数周到,对我如此恭谦,此人城府之深只怕不在当日刘娉之下。
    我微微颔首,又对和妃道:“娘娘金安。”
    和妃含笑:“秋高气爽,妹妹近来可好?这会儿抱着公主可是要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的?”
    我浅笑道:“谢姐姐关怀,嫔妾等刚从飞寰殿出来。嫔妾粗笨,太后未曾召见,嫔妾是断断不敢贸然前去的打扰她老人家的。”
    我见和妃面色疲倦,不免问道:“嫔妾静心日久,未曾聆听太后教诲,姐姐适才从长信宫出来,想必陪太后诵了一段经吧?”
    和妃点头,抚摩玉真头顶道:“正是呢,太后怜惜陶美人失子,今日从清晨开始便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希望那孩子早日超度以获善果。”
    我忆起太后种种阴狠手段,如今又做此掩耳盗铃之事,不由淡淡一笑:“姐姐,太后果然是菩萨心肠呢。”
    和妃会意,也笑道:“正是呢,那样繁杂的经文,太后全然不觉得疲惫,反倒是本宫蠢笨,倒显出倦色来了。”
    我掩口笑道:“太后何等慈悲,若不多念几遍往生咒,只怕夜夜也不能心安入睡呢。”
    我二人各自心知肚明,相视浅笑。
    顾妍得宠多时,想是打量我不过复了位份,终究恩宠不再。此时见我与和妃闲话,斜着眼觑我道:“嫔妾刚才见娘娘亲自抱着公主,娘娘手伤未愈,如何能抱公主呢?娘娘手疼事小,跌了公主事大,莫非娘娘久居冷僻,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了?”
    原本是乳娘抱着玉真的,但玉真哭闹不休,一定要我抱,所以我才交叉着双手尽量避开伤口抱着她走上一段路。此时我刚复位,顾妍便当众出言不逊,我又岂肯容她?
    “嫔妾眼拙,这位妹妹是?”
    我并不看顾妍,只望向和妃道,和妃漫声道:“她是新晋的顾贵人,从前是常在。妹妹清修已久,贵人多忘事,也难怪认不得。”
    我讶异道:“只是区区五品贵人么?嫔妾见这位妹妹口气严厉,又当着姐姐的面指责嫔妾,嫔妾还以为她是皇上新晋封的哪位娘娘呢。”
    顾妍顿时面红耳赤,仍辩道:“嫔妾唯恐公主玉体有损,娘娘做的不对,难道嫔妾还不能提一句吗?”
    我呵呵发笑,睥睨她道:“本宫乃是永定公主生母,从一品奉薇夫人,今日之事错没错尚无定论,即便本宫有错,还有皇后并三位娘娘教诲。你算什么?和妃娘娘与本宫言谈甚欢,轮得到你来置喙?”
    顾贵人见我来势汹汹,这才觉得不妙,直用眼神去瞟陶美人。我看在眼里,分明知道她二人沆瀣一气,只佯作不见。
    果然,陶映柔轻声道:“顾贵人冲撞了奉薇夫人,本来应该重重责罚的。但今日太后尚且吃斋,只怕闹将起来让她老人家着恼。知道的说是顾贵人不懂礼数,不知道的只怕要非议奉薇夫人骄横,于娘娘清誉无益。”
    我早知道陶美人必是要帮着顾贵人说话的,此时又搬出太后来压人。若我不能用言语将她弹压下去,只怕以后次次都反会被她压制。
    思及此,我笑语晏晏,“陶妹妹最得太后喜爱,自然是最会揣摩太后心意的。但不知妹妹可曾听说,佛家上乘便是‘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陶美人气息一滞,我婉声道:“宫中尊卑分明,顾贵人竟敢在和妃娘娘眼皮子底下以下犯上,原本她不过口舌之孽,本宫并不在意。但如若不加惩戒,只怕宫中人人以太后慈悲作为借口,一一效仿,反倒为太后她老人家增添不少烦恼……”
    陶美人急道:“太后慈悲……”
    我厉声打断她的话:“正因为太后慈悲,咱们做妃嫔的才更要有自知之明,若是事无巨细都搬出太后她老人家来,也是一种大不敬!陶妹妹,你最知礼,你说是不是?”
    陶映柔看了看我,不再争辩,默默的伫立不语。顾贵人也知道我要拿她做筏子了,立时慌了神,对和妃道:“和妃娘娘,您帮嫔妾说句话啊,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该以下犯上!”和妃冷眼道,“顾贵人是太受皇上恩宠了,青天白日当着这么多人连奉薇夫人也冲撞了,这话要是传出去,本宫协理六宫的名声只怕也要坏了。”
    我温和笑道:“姐姐说的是,嫔妾不敢多嘴,一切全仗姐姐做主。”
    和妃想一想道:“扣去顾贵人半年份例如何?”
    我一晒,依旧宁婉道:“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顾贵人心气太高,迟早还会冲撞其他姐妹。嫔妾想,不如让她在此处为陶美人夭折的皇子诵经十卷,一来为自己积福,二来也让过往的人识一识规矩。”
    和妃颔首:“也好。”
    顾贵人已经气歪了脸,碍于我与和妃的位份又不敢抵触辩解,生生受了我一记回击,不情不愿的伫立当场等着侍婢去拿经书。
    长信宫外人来人往,我让她在此处诵读经书,就是要让其他人和太后都看看,今时不比往日,我已非以前那个时时处处顾全大局忍气吞声的裴婉,若要在我面前挑衅,我,奉薇夫人,既然有本事从冷宫出来,自然也不会再心慈手软手下留情。
    和妃既处置了这件小事,对我淡淡一笑,错身而过。
    陶美人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恍惚间我分明见她的眉梢一挑,在我身上掠了一掠。
    第七章 好风频借力
    回宫之后不多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进宝便来回报,我静静听他说着,看来这些人又想趁着我立足未稳为我扣上罪名,连带深居简出的太后也要按捺不住了。
    我默默坐了一会,绾了头发换上干练衣裙,打扮的清清爽爽,亲自指挥着小厨房的御膳师傅作羹汤。不过一两个时辰,一切菜品样样齐备。
    我将殿中贴心的宫人内监全唤来仔细吩咐了,又让李顺和进宝一个在勤政殿候着萧琮下朝,一个去大安宫请太皇太后,不管如何装傻卖乖,务必要将二人请过来。
    朱槿搀着太皇太后来时,殿内已经摆好了饭桌,只等萧琮一到,即刻布席上菜。
    “今儿是怎么了,你这样的孝心?”
    太皇太后最喜欢美食的,见我特意去请,必定不会是普通御膳相待,此刻拈起海棠果吃着,满脸欢喜。
    我在她身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仰头回道:“嫔妾得以和玉真团聚,全靠太皇太后和皇上宽厚慈悲。嫔妾手上的伤虽然不重,只怕开了春才能大好,嫔妾一颗感恩戴德的心实在等不到明年去,今日看了几页古人的膳食册子,一时技痒,便让小厨房依样画葫芦做出来,只盼能让皇上和您一乐呢。”
    太皇太后吐出核来笑道:“怪不得,原来哀家是托皇上的福。”
    我伸手接过她吐出来的果核,嫣然道:“可不能这样说,嫔妾是诚心实意请您来品一品,若是做得好,嫔妾便赏厨子。若是做的不好,就当嫔妾班门弄斧,您老人家千万别怪罪。”
    说话间,萧琮的銮驾也到了。
    这是我头一次主动遣人去请他,自是心中惴惴,怕他就此看低了我,但见了面又放下心,他一脸的春风得意,并不像不高兴的样子。
    待进了内殿,嫣寻为萧琮宽了衣净了手,我手上缠着纱布,一直在旁边恭立,不时嘱咐几句。
    萧琮摘去九龙金冠,换上家常衣衫,自己扣上了领口处的几颗纽子,又一挥手,嫣寻和其他宫人忙不迭退下去。
    他朝我勾勾手指,我凑上去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你今天……好香……”萧琮凝视着我,“朕抱抱你可好?”
    我兀自红了脸愣神,萧琮见我没动静,垂下手道:“也是,依你的脾性,是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