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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牧临川又像幽魂一样,飘进了千佛窟中。这千佛窟乃是牧临川主持修建,耗时数月。
    一向侍奉牧临川左右的内侍张嵩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他多病少眠,经年累月地睡不着觉乃是常事。
    陛下若是寻常失眠倒也算好的了,最怕是受这病痛折磨所致的少眠。
    陛下的肺向来不好,年少时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一阵子落下了这病根。常常深更半夜咳得涕泗横流,整夜整夜睡不好觉,熬得两只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骚包闲得蛋疼如牧临川,短短一个下午又换了件衣衫。
    为了行动方便,牧临川今晚倒没穿那身单薄又宽松的玄色长袍,时人均好褒衣博带,大冠高履,但少年年纪小,不过十六,穿着高履有些踢踢踏踏的。
    他今日下半身着黑色纨裤,用红绳在脚踝间绑紧,绳上缀金玉,犹如大大的灯笼裤,行走间,彩光流泻。
    上半身则穿着一件深红色裲裆。
    这一身比之从前的褒衣博带要合身不少,倒是一扫往日的颓糜与阴沉,多了些少年飞扬的意气。
    发辫解开,束着个马尾,只余两三缕微卷的碎发垂落鬓角。乌发墨鬓,眉眼细长,猩红的眼中神光熠熠。
    这千佛窟中明灯千盏,顺着墙壁错落有致地排列。墙壁中凿空,中置诸像,高矮胖瘦不一,工巧绮丽。或有七尺金像数躯,六尺金像五躯,玉像十三躯。
    金织成像,绣珠像各十五躯。
    在灯火照耀下,仔细看去,这些发丝、肌肤、眼珠竟然又如真人。
    牧临川将手拢在袖中,踢踏着脚,转了个身,一脚踢翻了这千佛窟中的错银铜牛灯架,坦然自若地绕过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路往洞窟深处走。
    张嵩跟在牧临川身后,面上恭敬有余,心里却骇得冷汗涔涔。
    饶是到这千佛窟中来了已有数十次,他还是受不了这些“东西”。
    对,东西。
    倒不是他胆大妄为,敢对佛菩萨不敬,实在是这些东西根本算不上“佛菩萨”。
    这些佛像,有高有低,金玉环身,脖颈佩日,威严赫赫。
    高的宛如结跏趺坐在云端。诸天神佛,半敛双眸,俯瞰着洞中穿行的二人。
    牧临川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咬着笔画笔坐下,信手为面前这尊还没上好色的佛像着色。
    这一尊“佛像”头颅低垂,腹中空空,露出狰狞的血肉,腹腔中能清楚地看见血色的肋骨与一截通红的脊椎。
    第22章
    这分明却是具已经被开膛剖肚,掏空了内脏的尸体。
    张嵩苦着脸跟上,他还记得这具“佛菩萨”生前的模样,这位生前在朝野中也算是个人物,乃是都督一州军事的陈峻拔,因与长乐王牧行简往来密切,被陛下撸起袖子亲自收拾干净了。
    众人只知道陛下暴虐嗜杀,却不知道陛下杀人还区别对待。
    如小郑贵人之流的,便随手拖下去埋了、砍了、喂了。但诸如陈峻拔一类,陛下觉得这样杀了他们太埋汰他们了,便会吩咐内侍将他们带到这千佛窟,自己亲自动手处置。
    这佛像里的内脏正是一旬前,牧临川自己亲自动手掏空的。彼时,少年神态自若地伸出手,掏出鲜血淋漓的心肝肠肺,随手丢在盘子里,目不斜视道:“将这些拿去喂虎。”
    也只有在此时,牧临川这阴沉病态的神情才一扫而空,变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嘴里哼着小曲儿,专心致志地为这佛像描眉作画。
    等他将这剩下来半边上完色之后,天际已经微微亮了。
    牧临川搁下画笔,颇为志得意满地打量了一眼自己杰作。他兴奋得脸上发热,热血上头,虽然一晚上没睡,全还是精神奕奕。
    转过身,踢踏踢踏地出了千佛窟,“走,去冷宫。”
    拂拂是在睡梦中被人戳醒的。
    一睁眼,便看到少年撑着下巴,手里拎着个不知从哪儿扒拉来的狗尾巴草,挠着她鼻子玩儿。
    天知道一睁眼就看到牧临川,是多么挑战人生理极限的一件事儿!
    牧临川浑然不觉自己的出现是多么惊悚,反倒还轻轻踢了拂拂一脚。
    “起来。”
    陆拂拂被人从梦中叫醒,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问:“起来干嘛?”
    少年口气自大,浑然不觉自己这行为多么无耻且招人恨,恬不知耻道:“陪我聊天。”
    拂拂:……
    幸好她脾气好没有起床气,拂拂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换衣服。
    解系带的手微微一顿,拂拂吞吞吐吐地道:“陛下?”
    牧临川疑惑地问:“何事?”
    看这小暴君毫无退避之意,陆拂拂涨红了脸,只好自我催眠自己,她和牧临川是夫妻,反正她也没啥好看的。
    少女穿着一身白色的小衣,单薄的布料紧贴着腰线,胸|臀尚未发育完全,如青涩的山峦,一捧如水般的乌发垂落臀后,裸|露的肌肤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莹润的色泽,宛如一笔横书的水墨画。
    牧临川神情淡定,还有些许不耐,他真的对她的肉|体不感兴趣,看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块儿肥瘦均匀的猪肉,还不耐烦她换衣服慢吞吞的。
    等她换好了衣服,牧临川皱眉问:“你平常都干嘛?”
    陆拂拂想了想,一滴冷汗默默滑落:呃……种地算吗?
    今天一早这小暴君又不知道发什么疯,久违地跟在她身后粘着她寸步不离,陆拂拂又赶不走他,只好权把他当作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幺妮。
    弯腰扎紧了裤腿,拂拂拍了拍脸,精神奕奕地抡起锄头去种地。
    牧临川像道幽魂一样飘在她身后,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天还未亮,晨露未晞,行走在草叶间,裙裾沾染了点点凉意。
    陆拂拂面朝黄土,认真锄草翻田。
    大抵上天|朝人民都对种地有种莫名的向往,陆拂拂从小就在家里做惯了农活,她既不通琴棋书画,也没多少高级趣味,种田倒成了陆拂拂打发时间的手段。
    种出来的瓜果蔬菜既能吃,劳作的过程中又能运动健身,可谓一举两得之事。
    牧临川站在田边,打量着她,有些嫌弃,有些讥诮,又有些意外和好奇。
    《礼记·月令》曾言“孟春之月,天子亲载耒耜”,高贵的陛下,除非春耕之时,需扶犁而耕,对于农事可谓一无所知。
    竟然不是变着花样吸引他的手段?
    牧临川迟疑地看着陆拂拂竟然真的埋头干起了农活,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一门心思地跪在地上拔草,像是全然忘记了身后还有个人。
    少年皱了皱眉。
    被这样忽视,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前段时间也是这么忽视陆拂拂的。
    牧临川状似无谓地问:“你为何要先把锄头泡在水里?”
    拂拂抡起锄头尽职尽责地展示给牧临川看,像从前教幺妮那样,温和又有耐心:“因为这样木头柄和锄头连接的地方紧一点儿,不容易掉下来。”
    这到底有没有用陆拂拂不知道,反正她大(爸)和她妈都是这么和她讲的。
    牧临川点点头:“那你为何又往上撒草木灰。”
    拂拂笑眯眯道:“因为这样能改良土质呀。”
    今天下地,少女鬓角只簪了一支蝴蝶发簪,笑起来时,眉眼弯弯,鬓角停立的蝶翅乱颤,折射出璀璨的光,看着热闹,刺眼。
    与千佛窟的阴冷不同,她身上有一种很是浅显的热闹,是一种见寒作热,不依不饶,大哭大笑的市井热闹,或许显得有些粗俗,有些愚笨,却胜在真切。
    这热闹又浅显的模样,倒显得他一门心思放在了宫斗上。
    牧临川一时语塞,难得感到了点儿尴尬,错开了视线,这种农活,他以往看着只觉得无聊。春耕之时,也只是意思意思推两下。但或许是这回佛像上色比较完美。少年脸色稍霁,猩红的眼一转不转地盯着她看,当中竟然多了几分难的平静。
    先是把土都翻上一边,接着用把种的地瓜刨出来。
    牧临川站在一边围观,看着陆拂拂像只卖力拉犁的小牛犊,眼睛大而亮,甩着尾巴吭哧吭哧埋头苦干,少女手脚利落,汗水濡湿了乌黑的长发,面色潮红得像猴屁股。
    少年猩红的眼一暗。
    他能看出之前陆拂拂对他有几分好感,可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陆拂拂是他的妃嫔,喜欢他更是天经地义。
    他并未觉得陆拂拂有多特殊,除了——那双眼睛。
    收回心里那点淡淡的刻薄,牧临川饶有兴趣地继续看着陆拂拂忙活。
    将刨出来的地瓜捡着丢进了准备好的箩筐里,拂拂吃力地挑着扁担,把这两大筐地瓜挑回了殿内屯着。
    做完这一切,她还没闲着,又哒哒哒地挑着两个桶出了冷宫。
    牧临川追上去:“去哪儿?”
    拂拂:“我去要点儿粪。”
    牧临川不假思索,兴致勃勃地说:“孤与你一道儿。”
    每当这个时候,便有内侍穿过清晨的薄雾,推着粪车出来了。车上满载着一整座王宫中人五谷轮回之物。
    然而,今天送粪车出王城的内侍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拦路抢粪!!
    看清楚这抢粪之人的容貌之后,小内侍噗通一声,吓得粪桶都掉了。
    陛下!!
    牧临川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快点儿臭死了。”
    “陛下觉得臭可以去边上站着。”拂拂眉眼认真且严肃,完全看不出来埋汰之意,“边上没味道。”
    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拂拂心中默默对天发誓。
    牧临川觉得陆拂拂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娇气。他鼻腔出气,皱着眉搁下了手,虽然嫌弃,却还是没走一步。
    小内侍看在眼里,几乎快吓哭了。
    陛下今天这是转性了不成?这位美人又是谁?这古往今来哪有带妃子抢粪的暴君啊。更惊悚的是,陛下明明嫌弃,偏偏还忍住了没发作。非但没发作,还盯着他使劲儿瞧,监督他往桶里倒粪。
    “手抖什么?”
    “再倒点,满上。”
    内侍的手更抖了,吓得都快哭了:……陛下你能别用倒酒的语气命令奴倒粪吗?
    倒了满满两大桶粪,牧临川满意了。
    拂拂惊喜:“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