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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当年她还没离开江州,这是最叫座的戏,在各个戏楼风靡一时,直到现在,依旧还很受欢迎,几乎是去江州戏楼的必点曲目。
    不过柳凝倒是没觉得这戏哪里好,除了配奏的乐曲与布景还算可圈可点,故事本身并没有特别吸引她的地方。
    所以景溯专注地瞧着戏台时,她有些无聊地撇开目光,拿起碟子里一块小小的芙蓉糕,吃了下去,然后拿起茶杯,轻轻吹着茶汤上浮起的一丝茶梗。
    她轻轻啜了一口,正要放下茶杯,一抬头,却忽然对上景溯的视线。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正瞧着她,指了指戏台:“不喜欢看这个?”
    柳凝一怔:“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这般心不在焉……分明心思不在上面。”景溯笑道,“我听说女孩子都爱看戏,尤其这种爱恨纠葛,阿凝为何偏偏不喜欢?”
    他说得肯定,似乎对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舒服,但景溯说得也没错,她的确不喜欢。
    “我喜静,从前也不怎么爱看戏,而且这出戏讲的故事……”柳凝顿了顿,还是把真实想法讲了出来,“也确实不怎么对我的胃口。”
    她看了一眼戏台,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明明肩头上承担着责任,还负着未尽的义务,却为了男女之爱,自说自话地卸下这一切——在我看来这不是情深,只是另一种自私懦弱的表现而已。”
    这戏里的男女彼此世仇,却最终相爱,还以爱之名逃避所该面对的一切……柳凝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
    世人皆感慨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情,可是她觉得一个人存于世间,本也不是独独为了一个‘情’字活下去。
    还有些更重要的事。
    而那些错误且不必要的事,就应该从开头掐灭。
    柳凝说完后,忽然有些后悔,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景溯说这些话。
    明明柔柔弱弱的否认一下,糊弄过去便好,何必这样认真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她从来都是温柔可亲的模样,这样冷冰冰的话,从未跟任何人提过。
    或许是她下意识觉得,只有景溯能够认同这话的意思。
    不是他们感情有多好,也不是她信任他,也许纯粹因为他也是一样的冰冷凉薄,不懂爱也不会爱,只在乎得到了什么……像她一样。
    景溯静静听柳凝说完,不似往常那般随意,而是难得认真地望着她。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好像对柳凝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意外,只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一下。
    “不过你不喜欢这出戏,我大概还能猜到另一个原因。”
    柳凝微愣,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不过她心中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个故事里的女子,身负家仇,却最终爱上了仇人之子。”景溯盯着她,语气轻柔,“……你看到她,总是很容易联想到自己,是不是?”
    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柳凝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僵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似有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嗡鸣声萦绕在耳边,她浑身冰冷,力气瞬间抽干。
    柳凝无意识地松了手,手里的茶杯直直坠下去,一声脆响,碎成一地惨白。
    第31章 被他发现了?
    柳凝脑中轰鸣一片, 时间静默,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脸色苍白,却仍强自镇定地看着眼前男子, 只是声音木然虚浮, 就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景溯微微一笑:“还跟我装傻?你不姓柳……姓萧。”
    柳凝瞳孔一缩。
    原本还未出口的辩解,突然间便失去了全部意义。
    他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 她在他面前,早已是无处遁形。
    柳凝沉默不语, 听那人继续道:“未获罪前, 萧家是汴京第一豪族, 若我没记错, 当时萧家分为两房,长兄萧征为武将, 受封镇国公,其弟萧哲从文,任国子祭酒, 掌管太学……你是二房萧哲之女,我猜得对么?”
    萧哲。
    柳凝听到父亲的名字从他嘴里轻轻吐出, 心脏猛地一缩。
    他说得没错, 她父亲在家中行二, 镇国公萧征是她大伯。
    他们都死了, 那年雪落寒夜, 萧家除了她, 一人不留。
    “听闻祭酒大人膝下有一小女, ”景溯慢条斯理地看了柳凝一眼,“当时萧府逢祸,似乎还不到五岁……”
    “这些事情,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柳凝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她声音淡淡的,可心里却是拧成一团,既有身份暴露的无措,也有旧事重提的苦涩。
    过去那些事情,柳凝总是竭力避免想起,可此时却被景溯提及,轻轻巧巧地回到她的脑海里。
    “多亏了你那枚玉佩。”景溯轻笑,“那枚玉佩并非凡品,雕工也绝无仅有,当初捡到后,便起了心思查一查——前后派人查了许久,竟发现是前祭酒大人的手笔。”
    知道了萧哲,事情便有了些许眉目,再加上柳承思也曾与萧哲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虽不能完全肯定她的身份,但大胆猜测一下,却也不难。
    柳凝伸手摸了摸放在胸前的玉坠,轻轻叹息一声。
    原来还是它惹的祸。
    这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却未曾庇佑过她,一再招致来的,总是祸事。
    事已至此,她索性不再多说什么,最后的秘密都被景溯知晓,任凭她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景溯见她敛起眉目,一派无动于衷的模样,略略挑眉一笑:“这么沉得住气?就没什么想说的?”
    “殿下想听我说什么?”柳凝抬头瞧了他一眼,“想听我求你?倒也不必,你想要什么,自己来拿就是……我能反抗得了?”
    她说话一向温婉得体,凡事留三分余地,便是之前对景溯再不耐烦,也能控制得了自己,从不在面上显露出来。
    可此时却像破罐子破摔般,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这话柳凝早想说了,兜圈子这么久,他乐在其中,她却早就厌烦了。
    “瞧你,我哪有让你求我。”景溯被她直言相撞,倒也不恼,弯了弯唇,“比起听到你哀求,其实我更好奇你和卫临修的关系。”
    “当年萧家通敌叛国,罪状证据,都是由忠毅侯卫穆一纸呈上去的,真要论起来,卫家是你仇家——可你却嫁了卫临修,成了卫家的少夫人。”
    景溯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父亲在天之灵,若得知此事,是作何感想。”
    柳凝本以为自己能足够冷静,可是所有的克制,在他这一句话出口后,全部溃堤而出。
    她浑身抖了起来,盯着景溯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
    “在殿下看来,我够贱的,是吧?”
    柳凝声音一开始有些颤,慢慢说了几个字,才归于平稳。
    “为了报仇,不顾廉耻去侍奉仇人。”她说,“是挺贱的,不怪殿下看不起。”
    “可惜生而为女子,不能如男子般考取功名,封侯拜相,堂堂正正地报仇雪恨——只有以色为刀这条路,我没得选。”
    景溯一愣,看着她眉目淡漠,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过她病时羸弱,灯下温柔,唯独这样冰冷的讥诮是第一次见,她眼中满是厌倦,好像是厌了自己,也像是在厌整个世界。
    景溯忽然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正想说他并没有看不起她,可却见眼前女子缓缓起身,似乎是要离开。
    “殿下看不起我,觉得辱没了先父的气节,那便由得你。”柳凝说,“你的想法,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得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景溯也不是柔软的性子,先前要安抚的话止在唇边,面色陡然一沉。
    他揭露她身世,也不过是想瞧瞧她什么反应。
    本也没打算当作胁迫,甚至还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给她,她却先来了脾气。
    可是这些日子待她太客气了些?
    景溯目光升起一丝不虞,柳凝却毫不顾忌,反正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若他有了宣扬出去的想法,她做什么也是无用。
    他什么时候顾及过她的感受?
    地上的茶杯碎片泛着冷光,茶水沿着碎裂边缘缓缓滴下,像是女子的泪,浸湿了她的裙角。
    柳凝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个人,他轻而易举地说出她的秘密,勾起了她最难堪的心事,搅得她脑子一团乱麻,几乎快要炸裂开来。
    她已经失去了冷静,此时的表现,已是勉力克制的结果。
    若再继续待下去与他相对,怕是要崩溃,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柳凝提了裙角,当眼前的男人不存在一般,便匆匆往门口去,景溯却也霍然站起,拦在面前,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把柳凝往他身前拉去。
    “你放肆,孤准你走了么?”
    他声音冷冷的,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怒意。
    这些时日景溯与她交谈,总是你我相称,相处随意,并不摆储君的架子。
    此时却又重新自称起“孤”,还斥她放肆——可见是当真动了怒意。
    柳凝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恼怒从怦怦直跳的心头升起,用力把袖子扯开:“你松手——”
    景溯见她如此抗拒自己,唇角抿成一条线,眼中划过一丝阴鸷,用劲再往前一扯,她便撞进了他怀中,他紧紧捏住她的下颌,刚想训斥,手背上却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血滴了下来,落在雅座的檀木地板上,还有几滴顺着他的手背,沾染在她的手腕与袖口边。
    柳凝握着碎瓷片,是刚刚打破的茶杯,不知何时她竟藏了一片。
    看见鲜红的血液,她头晕了一下,但很快抓紧手里的碎瓷,棱角刺破手心,让自己清醒起来,趁着景溯吃痛松手的工夫,推门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扶着阑干跌跌撞撞,一口气出了戏楼,见景溯并没有追过来,才终于放慢了脚步。
    心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着,柳凝眼前有点花,但还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进戏楼之前,天还晴着,此时却阴了下来,落下了绵绵细雨,沾在她的衣裳发间。
    因为落了雨,街边的小贩都匆匆收起了摊,街头瞬间清冷起来。
    柳凝不想回柳府。
    她今日失了态,其实与景溯本人无关,只是旧事伤疤被□□裸地揭开,她一时受不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