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宫里的路她还算熟悉,沿着小径走到一清净处,分花拂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桥边。
沿着桥再往下走,便是辰华宫摘星楼,她曾无意间涉足于此,后来才知道这是宫中禁地,辰贵妃的居所。
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那个人。
柳凝靠着白玉桥栏,看着不远处那座三层小楼,灯火虽不及宫宴上华丽,却也散着淡淡的微光,银铃缀在檐角,叮叮咚咚,像是她曾经在画里见过的琉璃宝塔,里面供着宝相端严的慈悲神佛。
她对这里面住着的那位贵妃,总是忍不住心生好奇。
明明最受皇帝宠爱,却始终不曾踏出过这摘星楼。今日宫宴亦是,皇帝身边分明也有好几位宫妃陪侍在侧,而这位最受荣宠的贵妃,却好似与这等热闹的场合毫无缘分。
大概最喜爱的宝物,便要好生藏起来,一分一毫也不肯给别的人瞧见。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柳凝很快又联想到景溯为她安排的那座金笼子,眸色忍不住一沉,任凭华灯万千、流彩入眼,也挥不去她心头的阴霾。
她目光沉沉地望着水面,对着水中倒影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阵风过,觉得身上微凉,便欲转身离去。
谁知甫一转身,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柳凝扶住玉桥栏杆,抬起头,半张金面直直撞进眼底。
金面具上镂空处,露着男人的两只眼,左眼一动不动,是僵硬的冰冷,而右边那只则灵活得多,流转间带着些许戏谑意味。
第60章 琉璃灯(二更)
柳凝很快从愣怔中清醒过来, 轻轻施了一礼。
“顾大人。”
“卫夫人。”顾曦薄唇轻轻弯起, “怎么不在宫宴上欣赏舞乐,反倒在此处一个人待着?”
“宴上多饮了几杯, 出来醒醒酒。”柳凝虚虚扶额, 随后垂下手,目光盯在那金面上, “顾大人呢?跟着妾身一路而来,不知可有替君分忧之处?”
“怎么就是‘一路跟来’?”顾曦笑道, “不可以是偶遇么?”
“大人在宫宴上便注意到妾身, 又在这等偏僻之处撞见, 说是‘偶遇’, 未免太过牵强。”柳凝微笑,“想来大人诸事繁忙,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倒也省去这彼此试探的工夫。”
她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语气虽婉转有礼, 却单刀直入,直白地问明他的来意。
顾曦似乎没想到她这样说, 怔了片刻, 随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卫夫人心思玲珑, 当真是个妙人……难怪贵国太子殿下如此宠爱于你。”
柳凝听到他提及景溯, 眼瞳微微一缩, 很快又恢复了镇静。
罢了, 这事被顾曦发现, 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人一看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而景溯也根本没有很认真地去遮掩此事,不被人察觉才是怪事。
她与景溯的事, 该知道的人,也都差不多知道了……除了卫临修还被蒙在鼓里。
“大人想要什么?”柳凝平静地问,“妾身只是一介女子,恐怕帮不了大人太多。”
“能让景溯如此上心,又岂是寻常女子?”顾曦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我瞧着夫人也不是水性杨花之辈,与他在一起,多半是被胁迫威压所致……难道夫人不想摆脱此人挟制?”
“我可以帮夫人一把,只要夫人愿与我合作。”
合作?
柳凝眉头微微扬起:“你想让我做什么?杀人么?”
“怎么会……”顾曦失笑地摇摇头,“自然不是这样危险的事,不过是请夫人借着枕边人的便利,从太子殿下身边,为顾某取一件东西而已。”
他没说是什么东西,却只是递了一块玉牌过来,悄声:“若夫人有意,可改日到顾某府上详谈此事。”
看来关系重大,柳凝低头看了眼玉牌,顺着往上,看到男人苍白的手背,上面有一道疤痕,半寸不到,色泽极淡,不仔细看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她顿了一下,移开目光,从他手中接过玉牌,却发现上面空无一物,只有边角雕了些花纹,几乎微不可见。
“这便是信物。”顾曦微笑,“夫人回去仔细探查,自可发现其中玄机。”
柳凝把玉牌收进衣袖中,正欲再问两句,却忽然听见不远处草木间传来一丝耸动声,虽然极轻微,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怎么了?”顾曦见她神情有异。
“没什么。”柳凝摇头,随后施了一礼,“只是离开宴席太久,恐怕夫君要担心了……该回去了。”
顾曦听她提起“夫君”,神色微微一滞,天色太暗也看不清具体是什么表情,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并没有阻止柳凝离开。
如此最好,柳凝想。
不管顾曦对她有没有用,至少目前不应该过多接触,这里是皇宫,若是叫人瞧见她与这北梁使臣在此独处,指不定就会被扣个私相授受、叛国通敌的罪名。
她绕过来时小径,再回头时,顾曦的身影便被草木遮挡住了,柳凝这才稍稍放慢脚步,目光往边上一瞥,看到树丛间隐约有一星半点的光亮。
刚刚的声音,似乎就是从这边传来。
柳凝不知道是不是宫里头的野猫,夜里在这树丛里窜动,可瞧着那点光源……又觉得这野猫的眼睛,也未免太亮了些。
她踌躇片刻,放轻脚步靠近,然而刚一接近那树丛,忽然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这树丛看着小,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似乎是一处假山背面,一阵天旋地转间,柳凝被推到假山边,后背隔着锦缎丝衣,抵在了冰凉的山石上。
她心头一阵狂跳,勉强克制才没叫出声来。
这一下子来得太突然,柳凝缓了好一会儿,才在熟悉的气息里,慢慢平静下来。
荼靡香混着淡淡梅子酒气,不用瞧她都知道是谁。
哪来的什么野猫,是景溯……至于那点点亮光,也不是什么猫眼,而是他手里提着的一盏宫灯。
宫灯此时被放在一边,烛火静静跳动着,景溯两只手按在她肩头,俊美无俦的半边脸被光勾勒出,另一半则埋在阴影里。
他唇角微微上扬,虽然是在笑着,不过笑容却泛冷,带着森森寒意:“和他聊得开心么?”
柳凝唇微启,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被他看到了,竟有一种被捉奸的错觉……不过说到底,明明她与眼前这个人的关系,才是真正的不清不楚。
结果现在反倒被他按在这假山边质问。
柳凝觉得这情景着实有些好笑,眼角微微弯了一下,落在景溯眼中,就成了满不在乎的态度,他手底下稍稍收紧,直到看见女子因疼痛微微蹙眉,才恍若所觉地松了手。
他还是不想弄疼她的。
不过远远瞧见她和顾曦站在一起的那一幕,还是刺眼得很。
“数日不见,你拈花惹草的功夫倒是愈见高明了。”景溯冷笑,“……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我没有。”柳凝垂眸,“只是碰巧遇上,他问路,我就答了两句。”
她也不确定景溯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但不管怎么样,至少从始至终,她并未与顾曦有过什么暧昧的接触,总不至于因为讲了几句话,他便怏怏不悦。
“宫里宫婢内侍到处可见,他找你问什么路。”景溯皱起眉头,“这点道理你想不明白?就算他主动向你搭话,你也不该回的,谁知道他是不是藏着什么坏心思、居心叵测……”
“……”
若论居心叵测,谁能比得上眼前这个人,从第一次见她时便叵测,一直叵到了现在,居然还好意思说别人。
柳凝心中叹了口气,原本编好的后续说辞也忽然觉得没必要再讲,只是低头瞧了一眼脚边悠悠的灯光,想办法将话题转开。
“这宫灯倒是好看……不知道殿下是从何处得来?”
她原本只是打算将景溯的注意力从顾曦身上扯开,然而话一问出来,他却收了声,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复杂,竟让她一时辨不出那是什么表情。
柳凝弯下腰,没等景溯制止,便将脚边那灯盏抱起来,与寻常轻飘飘的宫灯比起来,略多了些分量,原先没注意,细看才发现这灯大有异处。
不同于寻常木质灯盏,眼前这只,虽然形状与寻常的六角宫灯相仿,却是通体琉璃所制,上圈雕着飞鸟祥云,下圈刻着花卉瑞兽,再往下冰丝环绕,灯笼最下正中间,垂着一只绯线盘成的同心结。
而最夺目的莫过于正中间的灯体,细看是双层琉璃,中间空隙间插上了半透明的竹篾纸,最里面的烛火映出来,透着隐隐光亮;灯体六面,插着六张竹篾纸,上面各绘制着不同的图案,栩栩如生,色调清艳。
笔触是柳凝熟悉的笔触,上面的画,她也不陌生。
杏花吹笛、雨中执伞、竹舍对弈、长亭簪花、水榭观萤、秋山赠叶。
他画得太生动,以至于这些过往原本在她脑中模模糊糊,可一看到这灯上图样,便瞬间鲜明了起来。
笔笔恰到好处,这些情景想必都入了作画人的心里,日夜思量,下笔时便多了灵动;又千般用心地勾勒了出来、添上了色彩,最终这精巧的图样,便与这琉璃灯一道制成,相得益彰。
柳凝轻轻拨了一下手里的灯盏,看着里面微弱的灯火透出,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将各面上的画影,投射在一边的假山壁上,看着光影如流水般缓缓流动起来。
当真是极美、极精巧的东西,做成这个,怕是费了他不少工夫、耗了不少心神。
柳凝也是女子,秉着天性,自然也会喜欢这样美丽精致的东西。
自然对这灯盏后蕴藏的心意……不会无动于衷。
但,她最终还是停下了转动的琉璃灯盏,将它重新抱回怀里,指尖触碰到灯壁,明明是泛着微暖的灯火色,摸上去却是一片冰冷凉意。
同心结缀在最下面,流苏搭在了她的裙子上,柳凝低头看了一眼,随后抬头望着景溯。
“这是殿下打算送我的灯么?”她微笑,“谢谢,很好看,我很喜欢。”
柳凝唇角上扬,胸中却莫名泛起一丝遗憾空虚,手里捧着精美的灯盏,心里想到的却是那座为她准备的私宅——是同样的精美别致,却密不透风。
要是……没有那座宅子,该多好。
第61章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琉璃灯抱在女子怀中, 发出柔美绚烂的光彩,倒映在她一双杏眸中,比漫天星河还要来得璀璨。她斗篷上的银蝶也被光渲染, 银丝溢彩, 好似振翅欲飞。
灯美,人更美。
景溯看着她唇边漾起的一抹浅笑, 心头动了动,之前积聚的不虞瞬间烟消云散。
他目光下移, 落在她手里的灯, 这些天除了寻常要处理的公务, 全部心思便扑在这上面, 画稿几经易改,灯饰几经更换, 这才到了如今令他满意的地步……当然这些,他是不会跟柳凝说的。
若是搁到从前,他自是瞧不起这些灯啊花啊, 就算偶有欣赏,也断不可能花这么多工夫自己动手——他若是想要什么, 挥挥手便有人自觉地送上来, 又何必自己劳费那些个心神?
但不知为何, 今年却还是动手做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日三夜, 对着那琉璃灯座精雕细琢, 然后趁着这下元宫宴带过来, 想给她个惊喜,结果却正巧看到她与顾曦言谈甚欢的背影。
虽然景溯知道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还是忍不住心中烦闷。
柳凝见他眸色沉了沉, 想必是又想起了先前之事,抱着灯盏叹了口气:“我跟那位顾大人,真的没什么……你别再想了。”
她语气温柔,眼神清亮,主动出言安抚,景溯自然不好再追究下去。
可想起她能和别的男人那样毫不避讳地往来,心头还是有气,末了俯下身,偏头凑近她颈间,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这次就先放过你。”他松开口,目光幽沉,“小惩大诫,下次不准再这样了,否则……”
他又开始威胁她,但语气里的胁迫感也没那么重,刚刚那一咬,除了不忿,更多倒像是情人间肆无忌惮的亲热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