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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你……骗我。”卫临修摇头,喃喃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江州,那天下了很大一场雨,你把伞给了别人,躲在了屋檐下,我在楼上看到,撑着伞送你回去……这些,怎么会是……”
    “那都是我精心设计的。”柳凝轻声道,“卫家的二公子到江州来,稍稍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最常去西街到头的那家茶楼,最爱坐二楼临窗的位置,心肠温软,最是怜柔惜弱……所以大雨里我将伞赠了旁人,在屋檐下等着,不过是为了获得一个接近你的机会。”
    柳凝此时此刻的语调依旧温柔,可卫临修却是一脸毛骨悚然的表情,他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干呕起来。
    他许久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干涸的声音,语不成调,像是痛苦的呜咽,又像是愤怒的嘶吼。
    柳凝的袖子被卫临修一把攥住,他双目赤红,却已经流不出泪来,只是死死捏紧手里的布料:“那些誓言,我们曾对彼此许下的誓言都是假的!是不是!?”
    誓言?
    柳凝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些。
    大概是成亲那日,他们饮罢合卺酒,对坐结发时许下的承诺——不负此情,白头偕老。
    可本来就没有情,又何来的“不负”?
    柳凝把衣袖从他的手里用力扯回来,卫临修体虚无力,倒在了床边,她慢慢抚平被他抓皱了的袖口。
    “我既然知道你是仇人之子,又怎会对你动情。”
    柳凝淡淡地说完,看到卫临修眦目欲裂的表情,眉头微微挑起:“后悔么?恨我么?”
    “有力气恨我,不如好好活下去……我并不介意你来找我报仇。”
    她抛下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男人绝望的声音。
    “就算卫家与你有仇……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话让柳凝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也没回答他的绝望,只是微顿了一会儿,又匆匆朝前走,离开了这间闷仄的屋子。
    他确实什么错也没有……可惜遇上了她。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复仇,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也不是为了天理昭彰因果轮回,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恨”字,让她支撑到了现在。
    所以她不计后果,不择手段 ……也不留余地。
    即便明知他无错,柳凝却依然做不到轻松放过……她放不过别人,也放不过自己。
    柳凝听到屋里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像是碗碟被狠狠地掷在地上,宣泄着无边的愤怒与恨意。
    她知道这样就可以向琼玉交差了。
    人最怕的是了无生趣,只要他还会愤怒、还会恨,就没那么容易死——就像她一样。
    柳凝从门边离开的时候,一边玩味地想,这果然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她分明是因为爱意与期待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却也能在只有恨的土壤里歪歪扭扭地生长起来、开花结果。
    有的人能因为爱死去,而有的人,却能因为恨意苟活多年。
    她脑子里思绪联翩,像是天空里散开的云,漫无目的。
    但很快一切戛然而止。
    柳凝听到不远处有一阵骚动,似乎是在小院的门口,有侍卫将这座三进小院团团围起。
    她走到阴暗处,将自己暂时隐蔽起来,然后看到琼玉急匆匆地跑到门口,神色慌乱。
    景溯从门外大步迈进来。
    他见到琼玉并不客气,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底透出一丝阴沉狠戾,令人心惊,裹挟着雷霆之势而来。
    “她人呢?交出来——”
    第72章 还逃么?
    “太子哥哥在说谁?”琼玉脸色发白, 干笑,“琼玉这里……可没有哥哥想找的人。”
    “装傻?”景溯眼睛微微眯起,“琼玉, 你这是要跟孤作对么?”
    琼玉张了张嘴, 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低下头。
    她虽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可那也仅限于深宫之中……与景溯作对,她不敢, 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琼玉默不作声, 景溯也不再理会他, 只是漠然地环视了一圈这间小院, 然后抬了抬手,命令身后跟随的卫兵, 将这间小院彻底地搜查一遍,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负手站在院子里,没再开口, 却自成一派气势,令人胆寒。
    柳凝知道这样下去, 很快就会被搜出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 从阴影处出来, 慢慢走到了景溯面前。
    她走动的时候, 手腕上的镣铐镯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景溯闻声转头, 见柳凝走到面前, 眼眸微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琼玉, 你自作主张藏匿孤的人,孤该怎么罚你?”
    琼玉的手紧紧抓着裙边,不吭声。
    她虽然强自镇定,但终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更没见过景溯这样的神情,心里还是慌乱的。
    “不是公主的错。”柳凝说,“是我……与公主在街边偶遇,随后来了这儿,她没有藏匿我。”
    “偶遇?”景溯轻嗤。
    他显然不信这副说辞,沉着脸正要对琼玉发难,然而衣袖却被柳凝牵了牵。
    她唤了一声“殿下”,语气低柔,似是在为琼玉求情,景溯微微一愣,随后毫不留情地将衣袖扯了回来。
    他本是不打算理会她的,只是话一出口,还是变了卦。
    “琼玉,这次孤暂时放过你……下不为例。”景溯警告地盯了琼玉一眼,将卫兵召回,转身,“走。”
    他离开时,自然没忘了抓住柳凝,一只手箍着她的腕,力道很大,像是防着她再跑了一样。
    直到上了马车,锦缎车帘将外面的世界隔绝,景溯才松开她的手。
    都捏红了。
    柳凝揉了揉微微发红的手腕,抬头,对上景溯的视线。
    马车晃晃悠悠,景溯冰冷的视线定在她身上,半晌轻笑一声。
    “还跑么?”
    柳凝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摇摇头:“殿下误会了,我没有逃跑,是被人掳走的。”
    景溯:“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那只是替琼玉公主解围而已。”柳凝说,“我不愿看到殿下与公主为了我,起了嫌隙。”
    “你觉得孤会信么?”
    “殿下信与不信,事实都是如此。”柳凝叹道,“当时人群拥挤,与殿下分开后,我便被人迷晕……醒来后,就在公主的院子里了。”
    她的神情并不似作伪,景溯虽然不打算再相信她,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偏信了她的解释。
    他从上至下打量了柳凝一番:“在琼玉那里……受伤了么?”
    “没有,公主未曾伤我。”柳凝垂下双眸,“她只是拜托我去见……卫临修。”
    她轻轻吐出“卫临修”三个字,看了景溯一眼,他神色未变,半分惊讶的意思也没有。
    这让柳凝有些意外,她以为卫临修被琼玉带走,景溯应该是不知情的。
    但显然他不仅知道卫临修还活着,甚至连他的去向,也甚是清楚。
    “殿下……知道这件事?”
    “卫临修么?”景溯瞥了她一眼,“知道,是孤把他从黑牢里带出来的。”
    柳凝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是殿下救了他?为什么?”
    “他活着不好么?”景溯说,“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孤想杀就杀,想留,当然也可以留下他一条命来。”
    他没让卫临修受剐刑而死,自然不是出于什么善心。
    景溯一直不确定柳凝对于卫临修,究竟怀着怎样一种情感;若她心里有卫临修的影子,卫临修死了,无疑于成全了他们。
    活人哪里能争得过一个死人?
    何况琼玉后来也求到了他面前,他便放了卫临修,做了个顺水人情给她。
    “孤把卫临修送给了琼玉,很快琼玉会带着他回宫。”景溯说,“当然,他已受了宫刑。”
    柳凝一怔。
    难怪适才见到卫临修,他的脸色那么憔悴,说起话来总是欲言又止……她以为他是因为卫穆和卫临齐受刑之事悲恸过度,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在里头。
    也难怪景溯没杀他——这样活着,未必比死去更好。
    景溯见柳凝沉默不语:“心疼了?”
    “怎会。”柳凝靠上榻边的软枕,“我是什么样的人,对卫家人怀着什么样的想法……殿下不知道么?”
    她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心疼的样子,指尖闲闲玩弄着手腕上的金镯镂空花纹,神容沉静,双目波澜未起。
    景溯平时最恨她这无动于衷的模样,此时却觉得,她这般模样,也是能瞧着顺眼的。
    她不属于他,也不会属于其他人。
    马车驶回了朝暮居,两人回了雪霁院的双层楼阁,景溯没待多久便要离开,柳凝却叫住了他。
    “殿下。”她将双手伸到他面前,“可以帮我把这副镯子拆下来么?”
    景溯不语,似乎也没有要替她解开的动作。
    “殿下派人对朝暮居严加把守,又派素茵和岚芷跟着我,还不放心么?”柳凝慢慢道,“我不会逃走的……我会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随时等待着殿下的到来。”
    她声音柔和,景溯却知道不能轻易信了她,眼前这女子,最擅长以温柔羸弱的姿态作伪,说些糊弄人的话。
    可是她轻轻揉捏着手腕,似乎腕上的镯子对她来说负累不堪……景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钥匙,替她拆下了这副镣铐。
    他将金镯随意地塞进胸前衣袋里,转身欲离开,衣角却再次被轻轻拉住。
    “还有事?”
    景溯转身,冷淡地看着她,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难得她主动挽留。
    柳凝:“殿下……我可以见一见阿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