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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旦(22)

      戏柠舟心下一顿。
    “戏柠舟, 戏家……是不是死人了。”
    语句是疑问, 语调却是笃定。梁仟能察觉到饭厅上宴席中各处人的不同,在一举一动之间有很明显的规划和莫名的维和。戏柠舟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传来,将他本就确认的东西印实了。
    戏柠舟长呼一口气,知道没有药根本不可能将病况完全压抑下去。他侧头听了听, 然后操起戏堆里放着的剪刀对准身后长发剪去。少年的步伐带着随和与自然, 就是梁仟也认不出他步子里的疯狂隐忍。
    “梁仟。”
    少年忽然坐在了男人的正前方,将被剪掉的碎发丢在地上,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盯着梁仟,冷然开口。
    “你听说过……帝子降兮的故事么?”
    梁仟呼吸一紧,全然看不清少年星空一般的眼神里蕴含了什么, 只是下意识地逃避。他克制住逃避的想法, 直视少年。
    “没有。”
    戏柠舟将藏在长衫内的匕首头子抵在戏后台上的一堆乱七八糟东西旁,然后将身体轻轻后退, 将腹部上的伤口缓缓退出去。
    梁仟看得清楚, 少年的脸色很苍白, 甚至带着睫毛都有些颤抖。但是他没有动, 男人只是很规整地坐在少年被遮住一般身体的前面, 认真地等着少年接下来的话。
    他很清楚的知道, 对于少年来说,一些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不管他费心知晓与否, 都没有意义。
    虽然这一条在很长时间之后被梁仟多次后悔, 但于目前来说, 这个少年身上的价值对他很有用。
    “男人第一次来到湘妃院时正身负重伤,受人追杀。不由得昏迷于此。”戏柠舟缓慢地抽出一只笔,狂风吹得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这个地方……住着一个失去丈夫的女子。”少年文雅的模样似乎真的只是想叙述一个故事。他执笔点圈上了色墨,在身前的这一副白纸上起笔。
    “女子救醒了男人,并告诉他这是最安全的地方……”少年低顺的眉头,修长漂亮的手指,漫不经心的眼神,苍白的脸色。梁仟一寸寸掠过他的身上,耐心极好地听着他说故事。
    “因为男人受伤很重,身上的衣服破旧了。她给男人穿上了自己丈夫的衣衫,意外地合身。”少年的手腕很精致,骨质清晰可见,他顿笔下抬,“她说她叫娥皇。”
    梁仟看着少年的下颌,干净皙白。
    “男人无意间半夜来到了灵堂,他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碑。碑上写的——‘妹,女英’,那一夜,娥皇站在男人身旁,告诉了他,她的事迹。”
    戏柠舟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余光瞟了一眼腹部上被拔出的半截匕首。其实更加快速的拔出会减少疼痛,但他需要痛感,来保持绝对清醒。
    “她的夫君叫‘舜’,上古帝王——‘舜’。曾经她和妹妹女英是舜的妻子,三个人本是快乐地生活,奈何两姐妹争执不相上下,非要做出孰轻孰重的选择。后来妹妹女英发现舜对姐姐娥皇似乎更好一些,便由此一病不起,英年而去。”
    少年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似乎真的在讲一个睡前故事,没有半丝起伏。然而被遮住的左边腹部上却掠出一大口刀子,血液从里面不停流出。
    梁仟仔细地听着,他没有打断少年。
    戏班子的人很少,因为大部分到前台去做准备了,此刻离高.潮的那场戏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很多事先就做好装扮的人也匆匆而过。对于储衣室的二人并无所闻。
    “男人表示了对娥皇遭遇的同情,同时也明白她的无奈。次日男人的伤势得到一些恢复,他到门外竹院散步。”少年漂亮的手指捉捏着毛笔,一点顿挫,沾了丹砂的毛笔尖头红似碧血。
    “雨泪千行的湘妃竹……”
    少年嘴角永远宁淡的微笑,他不再故意地停顿。
    “他在竹林里遇见另一个男人——潇湘泪雨,执念何苦。这个男人说……他是舜。男人告诉舜,救他的人是娥皇,舜很诧异,并问他如何见到的娥皇。男人指着身后告诉舜,娥皇就在那湘妃竹里的湘妃院里,只是当男人回头的时候,湘妃院不见了,舜也不见了。他再次因为伤势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救醒他的依然是女子。他决定告诉娥皇关于遇到她丈夫舜的事情。”戏柠舟的眼神忽然变得迷离,“但是女子很诧异……她看着男人,问他见到的可是她的姐姐。”
    戏柠舟脸色苍白,匕首退出大半,手中的笔依然很稳,只是藏在袖口里的手指却更加颤抖。
    “她说——她叫女英。”
    梁仟眼神一凝,捕捉到对方说出这句话时完全扭曲的声线,刚想站近却被对方宁然的神情有按捺了回去。
    “男人胸口一痛,女英接着说话。”
    “她说她和娥皇本身就是一对孪生姐妹,长得一摸一样。两人是阴阳家的弟子,修习水,而舜修习土。水属阴,土属阳,阴阳结合本是最好的选择。奈何娥皇与舜的功力有抵触,舜与女英便更加融洽。”
    “女英说她的姐姐娥皇对她与舜的关系实在嫉妒,便由此将功力逆转给了女英,因此舜失手打伤了娥皇。娥皇病了,从此死去……”
    梁仟无法琢磨为何戏柠舟会给他讲这个故事,但他从心底知道,这个故事很重要。这是一种警告,一种预示。
    “男人很诧异,这与他所听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他跑到灵堂里去看,而那里立着的碑上却写着——‘姐,娥皇’。”
    “男人的心口更痛了,女英看出来这是舜加在他身上的阴阳咒印,这个印记只有她能化解。”戏柠舟的声音明显已经没有太大底气,他的手腕依然不紧不慢,沾了碧血似的毛笔头顿了顿,又流畅地拉走。
    “女英治好了男人。但是他对于这个忽而称自己为娥皇,又忽而称自己为女英的女子感到很怪异。但对于那个自称为舜的人,男人很是气愤,他再次来到了湘妃竹的地方,他也再次遇到了那个男人。”
    “他质问舜,为什么要对他下阴阳咒印。”
    “舜感到很高兴,他看了看男人的伤口,于是欣慰叹息道,你的伤被她解了。”戏柠舟忽然眯起眼睛看着纸面,“男人很疑惑,舜作揖致歉——他只是想做一个测试。”
    “舜说。他和姐妹两人曾经相处很好,他都很爱他们。但是她们之间非要分出个谁更重要,于是两人都拉着他到河边,两人跳入了玄冷的冰河,要求舜只能救一个。”
    梁仟的神态莫名多了一份焦急。这样掉河流先救谁的梗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但是男人依然耐着性子听。
    “舜很痛苦……他对两个人都很爱。但是无论先救起哪一个,第二个也会伤心。于是当他反应过来之后,却发现冰冷的河水过急,他没有办法跨越救下两个人。最后他只救了其中一个,而另一个……随水而去。”
    戏柠舟偏头笑了笑,语气缓轻起来。
    “舜很纠结,究竟救下的是娥皇还是女英……”
    “男人问他,既然两个人都爱,那么为什么还要在乎?”
    戏柠舟带了一丝嘲讽的眼神看向梁仟,抽开笔:“为什么还要在乎?”
    梁仟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戏柠舟嗤笑一声:“活着的这个不在乎是谁……那死去的那个是谁呢?”
    “我曾经问过你,假设街道上一个疯子忽然持刀砍人你可以救下谁?”戏柠舟淡然道,“当时你信誓旦旦地回答了。”
    梁仟沉了沉眉,他知道当时的这个回答并没有夸大,但在少年的眼里,自己的这些说辞便成了“做做样子” 。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戏柠舟将匕首完全拔出,发涨的脑袋和汹涌的肺叶正闹着身体肌能死亡信息,“如果一个人进入电梯,他家住在高层,和他一同进入一个人。等着门关合之后,电梯徐徐上升到1、2、3楼时,另一个人忽然拿起刀具或者电锯朝这个人砍去,那么他存活的几率有多大?”
    梁仟心中一紧。如果这个人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工作者,哪怕有任何的防卫措施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也只能……等死。
    “精神病太多了,他们会突然地狂躁,完全不顾及监控与否,杀人虐待才是他们的本质信念……”就像他一样,在绝对自大的心理面前,哪怕是冒着危险也要做一些自己以为是正确的事情。
    “所以……”
    “梁仟……”
    “连你都无法去保护这些在密闭空间里被杀的人,连你都不曾在乎究竟死去的是娥皇还是女英。那么再询问死者尸体时候,究竟在乎的是下一个受害者?还是下一场被捧高到极致的荣誉感?”
    “真可悲啊……梁仟……”
    “咳咳……”
    “咳咳咳……”
    男人的瞳孔完全陷入混墨,他盯着扑倒在桌上剧烈咳嗽的少年,还有从他那方叮叮咚咚掉下来的……
    匕首和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