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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虞(36)

      被栀子花围绕起来的别墅里开着灯, 从一楼到顶楼的窗户口都透露出很亮的光芒, 在大雪里却没有一丝温暖的感觉,冷风裹着稍小些的雪往窗户上拍。别墅的外表很漂亮,黑白色的砖瓦被房间里的暖色光芒映衬出来,看上去就像是谁在别墅里开晚会一样。
    然而别墅的内部却没有那么外表看上去那样热闹, 在厨房的男人将手中滚烫的药泡好, 发丝上还残留着在外的冷雪,化成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下来。他端着白色瓷碗装的药,转身将整个一层的灯光完全关掉,站到旋转式木制楼梯的底层。
    在阁楼顶端的灯光从上方撒到梁仟微湿的黑发上,从他高挺的鼻梁掠过, 他微低垂着头, 并看不清男人此刻的神色,他一步步地走上楼梯, 停在了三楼, 反手将二楼的灯也完全关掉, 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三楼唯一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外。
    “笃、笃、笃。”
    他将没有端着药的手指反扣过来, 在白色的门上敲了三下, 发出清脆的声音,梁仟将表情调整得柔和,偏头贴近门口, 轻轻问道:“阿柠?”
    门并没有上锁, 里面的人也没有给任何的回复,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临近零点的时间了,梁仟又反复敲了一下门,确定没有听见里面传出来的任何声音,他将门把手反转,端着滚烫的药进去了。
    房间很宽,除了摆在最中央的床铺,还有远处的浴室和卫生间,甚至最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临时的小阳台,房间内部还有一个书房。房间没有开灯,也没有拉上窗帘,白雪混着路灯的光亮从窗外透进来,洒在木地板上,那个蜷曲在床铺上的青年没有反应,他将被子裹在身上,不露一丝出来。
    男人沉默地走到青年身旁,将手中端着的药放到了床头柜上,在他的身前单膝跪了下来,伸出手想要去将青年裹着的被子拉开:“阿柠,不要这样裹着,会闷气。”
    男人满是老茧的手骨被青年推开,他露在被单外的手很纤长,却瘦弱得只剩下骨架。路边的余光终于从他陷出来的缝隙里面探入,将青年整个面孔都照亮。他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对,不正常的晕红里透着极度虚弱,浓密的睫毛上布满了冷汗,深蓝色的瞳孔半藏在眼眶里,神色再没平日里的半分笑意,反而满是陌生与抵触。
    “不用管我。”戏柠舟的嗓音极度嘶哑,这具身体在寒风中跑了一圈,不意外地感冒了。他很少发烧,这次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
    梁仟并没有因为被他的手推开而退让半分,他将整个人都贴在戏柠舟的床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额头,被烧得迷迷糊糊的青年这次没有再避开他。梁仟摸下一手的冷汗,就连皮肤的温度都灼热得让人害怕,男人皱起眉头却没有拿开手,他将所有的耐心都放在了青年身边:“听话,起来喝药,否则降不了温。”
    戏柠舟整个人都被烧得迷迷糊糊,完全不想回答梁仟的问话,之前在路上神经绷得太紧了,放松下来之后整个人都处于某种虚脱的状态,连抬手的动作都显得虚腻。他轻轻偏头,离开梁仟的手,眉皱起来的模样显得很厌恶:“不用管我。”
    梁仟低头看了看手,将满手的冷汗都擦去,缓慢地站起来,滚烫的药水还放在一旁,男人眼底的暴戾逐渐浮现:“阿柠,你在害怕什么?”
    在害怕什么?
    那样惊恐绝望的眼神,身体明明都处于最弱的状态了,不住地颤抖,还在想尽一切办法避开行人。海阜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一向对事物没有感觉的他害怕成这个样子,对谁都一副警戒的感觉,连他都不可以知道的东西吗?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戏柠舟小弧度地抬起头,他瞳孔里的所有位置都映照着这个男人,他高大的身影在路灯余光的映衬下,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连发丝上都留着没有来得及处理的水珠。青年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随后他放下视线,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单里。
    我在害怕什么?
    好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梁仟,你出去……”
    “戏柠舟。”男人低沉的声音里卷着怒火,他很少叫他的全名,更少打断他说话。他看着他面对这样的问题都狠狠皱眉不想开口,身上的那些疑问和一直以来的感情瞬间倾泻而出。
    “你和谁说话都是这样,不紧不慢,不清不楚,简直是个天生的谎言家。”梁仟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管对方究竟是不是关心你,还是诽谤你,你就一点都不在乎?谁的话都可以不放在心上是吗?”
    戏柠舟耳畔嗡嗡作响,他想把所有的声音都阻隔在身外,男人的话完全听不清,但也大约听得出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好像是无所谓?又好像是失望,但是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了,怎么可能还会出现这样的感觉。
    “……呵,梁仟,这种事情你不是很早就已经确定过了吗?”青年将头从被子里探出,过宽的被子从他的头顶上滑下,露出他盘膝坐着的身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
    男人身边的威压近乎恐怖,他简直恨极了他明明难受得不得了却笑得比谁都灿烂的这副模样:“……所以你可以仗着我对你所谓的了解,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甩开?去做你所认为对的事情吗?”
    脑子里像一团浆糊,在嘴边已经分不清真假的话,戏柠舟小弧度地甩了甩头,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下,表情似笑非笑:“都清楚了,你还问那么多做什……”
    梁仟捉住他的手腕,将青年从床铺上直接拉了下来,他清楚戏柠舟现在的话完全不能当人话听,但心底依然不住地生气。戏柠舟本身就因为发烧身上没有半分力气,被男人强硬地一拽也将心底本身不算平静的情绪拽起来了,他勉强站直,想要甩开男人的手。
    “上次就说过了让你不要随便说那些让人不爽的话。”梁仟控制好力道和角度,既不容许戏柠舟挣脱他的桎梏,也不会伤到他的手腕,“就不能将别人的话放在脑子里吗?”
    “我还得记住哪些话会让您不爽了是吗?梁大长官?”戏柠舟的脸色因为发烧不正常地晕红,他将视线对上梁仟的面孔,整个人完全乱成一团,“这个回答满意吗?”
    梁仟狠狠地闭上眼睛,又狠狠地睁开,他将手指的力度尽量放小:“满意,你胡言乱语的时候真是容易挑起别人的怒火。吃药,听话,把药吃了,怎么闹都随你。”
    这具身体过于敏感,能不吃药就不吃药,戏柠舟将头一转,不再盯着梁仟看,他这个状态过于虚弱,会说出他自己完全不能控制的语言来,甚至做出什么后悔的事情:“梁仟,不要管我。”
    那些液体,已经在组织喝怕了。乱七八糟的针头,难闻的消毒水味道,让人恶心的医用纱布上面全是血液,每一次对准自己腹部的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刺下去,回忆里那个他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冷血到没有半分人性的自己,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爱护呢?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不再开口,戏柠舟脑子昏沉,梁仟见他快站不住了才将怒火勉强给压了回去,将想说的那些话都放到以后去:“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你究竟是在想什么,明明可以以最快的方法将案子破除,明明可以将所有的人救下来,明明面对别人的误解可以很快解释清楚,但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把自己封闭在牢笼里面,好像别人进不去,自己也不出来,就是最安全的事情了?”
    耳畔的嗡嗡声稍微小了一些,他没有穿太厚的衣服,站在床边,身上的冷汗带走热气,让整个人忽热忽冷。戏柠舟嗤笑着摇了摇头:“你又是这样的一副嘴脸,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的样子,所有人在你的眼里都应该被清晰地掌握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这样说教别人的样子还真是讽刺啊——梁仟。”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们现在的关系算是什么?恋人吗?把自己封闭在属于自己的空间,你到底在在意什么东西?”梁仟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放在了同样的水平线上,陌生人、父母、同学、我,除了你自己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看起来是黑白两色?”
    ——【你在在意什么啊?把他们全都杀死了之后,你又得到了什么啊?!】
    ——【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啊,有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要这么做,把自己特殊化,弄得不人不鬼很好吗?这对于你来说就是成全了?!】
    ——【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被别人在乎。】
    戏柠舟向后退了几步,他的瞳孔又开始涣散了,脸色因为身体的持久高温从晕红变成了青红,他几乎站不住,忽然抱着头蹲在地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都不知道!”
    梁仟见他的状态又开始失控,快速靠近他想要将对方从地上拉起来,他深蓝色的瞳孔里又开始出现那样让人窒息的感觉了,带着一向温润说话的人也有些不顾声音地反驳起来。
    “凭什么总把自己摆在这样明显的位置上,好像这世界上的人分为很多种一样,明明每个人从一开始都如一张白纸是一样的啊!因为别人被逼到无奈的做法,就可以无情地将枪口指向那些人吗?谁的顾虑、过去、原因都不用考虑了,你们永远在乎的都是存在的,那为什么还要将我们放在这样的位置上呢?”戏柠舟的话开始语无伦次了,他分辨不清青年想要表达什么,只得说服自己不要和病人较真。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乖,听话,喝药。喝了药睡一觉什么都可以解决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好吗?”梁仟近乎诱哄小孩子的语气,他将姿态放低,想要再次靠近青年。
    “是!我就是故意的,我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凶手的那一方,我想找到为他们开脱的理由,我想让时间静止,把所有的过去都删除,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可以放开心里的桎梏,可以杀人,可以把一切痛苦的过往通过那些变态的手法释放出来!”
    梁仟的身躯凝固住,他看着青年脸色差到了极点,语言乱七八糟。
    他似乎将这一番话吼出来就忽然安静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近乎悲哀地看着他,轻声问。
    “这个回答满意了吗?梁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