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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听书

      这小马桶,太阳下山时刷洗过的,里面没有脏物。莲子下了楼,在灶头间里的鸡窠里,用小铲子铲了几泡鸡污,放在马桶里,再从水缸里舀了两碗水冲稀,然后拿起门后角落头的马桶刷子,直奔出门。
    “乒----乓----刮----啷----当!”
    莲子一出门,将马桶盖儿一掼,那盖儿竖溜了一圈,歪倒在路边。
    “哗----啦----啦!”
    莲子又将马桶里的脏物朝路上一倒,满地都是黄黄的、黑黑的,散发着臭气。
    “呛啷啷----呛----啷啷!”
    莲子刷起了马桶。那时的马桶刷子一尺半长,是用竹片制成的,荡在马桶壁上,声音清脆又响亮。
    莲子慢吞吞的,故意不冲脏物入阴沟,斜睨着周扒皮。
    周扒皮的脸,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他喝酒正喝到兴头上,一见脏物,又被臭气一熏,气得龇牙咧嘴,猛地一拍桌子,咆哮如雷,上前指着莲子的鼻头。
    “疯七疯八,你疯啥西1!是不是想寻事儿?”
    莲子一把撂开周扒皮粗壮的毛茸茸的手,挺起脖子。
    “西污2喝多了的婊代儿子,拐头拐脑3,你拐啥西!螺蛳壳儿要塞住你屁暗4的!”
    周扒皮没想到吐螺蛳壳被她看见了,有点理亏,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吃果子,而老四偷看洗澡又是摆不上台面儿的事儿,荡马桶又荡在她自家门口,一时打了个瞪头憨5。
    “你个杀猪佬、吃血鬼,喝了西污就想耍酒疯,要疯也疯不到我伢儿头上!到你厂里,到派出所,到居委会,评个理来!你这个滴卤刮浆的虫泡蛋6,出门当心车子撞,半夜有鬼来讨命!”
    莲子捡起一把螺蛳壳,对着城隍山上看火烧7的人说着骂着。
    周扒皮本是个只会用蛮力、不会鼓舌的人,这时舌头打结儿,被莲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一对腮帮子像癞尸喘气,一鼓一鼓的;两只乌珠儿像饿狗抢食,瞪得滚圆滚圆。
    麻婆儿和两个儿子老缸头、小狗儿帮腔骂着,三只喉咙加起来,竭叫皇天8,还是不及莲子的响。
    锡顺听见又吵架了,托人看住摊子,匆匆往家跑。
    这边里,谢家四兄弟也不肯示弱,挥拳头、吐口水,助姆妈骂战。
    阿明在乱骂的时候,瞥见杨梅和春桃躲在门后,闪出脸蛋儿,一脸的恐慌,还闪着泪花。那可怜兮兮的样子,阿明就像被针头扎了一下,心一下子软了,他扯着姆妈的衣角,眼神带着恳求:“姆妈、姆妈!不要吵了,都是我不好!”
    “你不好什么?你是家中最乖的,不是闯祸胚!”
    “是我闯出的祸。。。。。。”
    “你好好的在洗澡,闯出了什么祸?”
    阿明羞涩地低下了头,用手绞弄着衣摆,一只脚来回蹭着地面,鼻头上沁出汗来。鼻头会流汗,这一点,阿明十足像他妈。
    “是你骂了他们?”
    阿明摇了摇头。
    “用肥皂水泼了他们?”
    阿明又摇了摇头。
    “你倒是快说呀!”
    阿明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一抹急出来的鼻里涕,扭头跑回家去了。。。。。。
    老底子9的杭州人,同住一个墙门里,同在一个屋檐下,为了门前一点点小地皮,或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司空见惯,不像现在的人家,住在高楼大厦里,独门独户,很少照面,吵架自然少得很。莲子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如果有人犯着了她,她是死不倒蛋10的,一定要喉长气短,吵个你死我活。
    她相信阿明不会去冒犯他们,所以,不停地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口来。
    周扒皮、麻婆儿相差一大截,哪是对手,只有挨骂的份儿,没有还嘴的本领。
    老缸头气得斜头撇脑,捏着小凳儿想动手,老大黑炭早抄着一张条凳儿,圆瞪双睛,威风凛凛。看热闹的人都拉住两人的胳膊。
    天已黑了,吹来一丝凉风。
    马路边梧桐树的叶缝里,洒下道道如丝如缕的银光。
    蚊子都从阴沟缝里钻了出来,飞在人们的头上,嗡嗡作响。
    老徐摇着纸扇儿,趿着拖鞋儿,哼着小曲儿,脸上红扑扑的,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他抬头一看,前头黑压压一堆人,声音梆梆响,料知又在吵架儿,跑将上去。
    大家叫老徐“徐文长”,他四十出头些,肚子里颇有墨水,能说会唱,故事儿一天到晚说不光。他又是个和事佬,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所以大家有什么难题,都喜欢向他请教。他住在蔡官巷口,白天去城隍山茗香楼前摆个地摊儿,卖些钱币、玉器等小玩意儿,有时也收卖一些鸟儿、蛐蛐儿、小猫小狗,晚来吃好几杯老酒后,没事儿做,东逛逛,西荡荡,哪里有杯茶喝,哪里有瓜子嗑,屁股便粘在了那里。
    “螺蛳壳里做道场----热闹得很啊!”徐文长分开众人,一看地上有许多螺蛳壳,一声响亮。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和事佬,便让开一边,听他理论。
    莲子嘴快似刀,哪容周扒皮、麻婆儿说话,早已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楚。
    徐文长摇着扇子,频频点头。
    莲子道:“这个天杀的杀猪佬,欺侮小伢儿不说,还想动我莲子的毫毛,轮得到他这个瞌充鬼、蛮胡佬吗?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算是这个猪头三、灶壁鸡运气!”
    徐文长道:“莲嫂嫂,错是他错,你也骂畅了,远亲不如近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伢儿都小,骂来骂去,对他们影响不好。今天的事,看在我老徐的面上,到此为止。哪个不肯熄火,就是哪个的错了。”
    周扒皮、麻婆儿被骂得气鼓恼躁,感到吃亏,还想再闹,被徐文长这么一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莲子也骂够了,口干舌燥,见有台级下,何乐而不为,就卖徐文长一个面子,搬了一张靠背椅子,叫他坐。又去屋里泡了一杯茶,拎了盏洋油灯,放在方凳上。
    隔开几间门面或对面的邻居,和谢家没有破口过,平时见面都点个头,打个招呼,他们家的小孩,如“条儿”、“小胖”、“馊泡饭”、“酸腐头”等,见了徐文长来,都拎了小凳,拿把扇子,来听大书。
    莲子点起了猎狗牌蚊虫香,又从水桶里捧出一只平湖西瓜,切成好多块,一块大的给徐文长,小的分给了伢儿。那西瓜冷水浸过,在炎热的夏季,吃起来特别爽口。
    那时的西瓜便宜,五六分一斤,进价更是便宜,莲子虽凶,但只骂大人、恶邻,对小孩从不打骂,只要可能,也舍得给他们吃。
    “阿明,听大书了!”
    莲子叫了两遍,不见阿明出来,便进了屋。
    一会儿,阿明才慢吞吞出来,坐在边上,一声不响。
    这晚,徐文长讲的故事是“冷面寒铁斗千户”:
    明朝永乐年间,海南人冷面寒铁周新出任浙江按察使,救灾免税,鞭打恶霸,惩杀贪官,巧断冤案,为民传颂。明成祖的宠臣纪纲派千户到浙江搜刮民财,被周新棒打四十。千户回京哭诉。纪纲诬告周新,说他目无皇上,鱼肉地方。明成祖大怒,将其解京问罪。周新慷慨陈词,列举千户罪行,结果还是被处斩。周新临刑,大呼“生为直臣,死为直鬼”。一日,明成祖梦神,知错杀周新,为平民愤,遂于吴山建庙以祀,奉为杭州护城神。
    徐文长说书抑扬顿挫,辅以动作,娓娓动听。
    洋油灯的灯芯在微风中一闪一闪,偶尔有一两声狗叫传来。
    小孩们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吸引,痴痴醉醉的,尤其讲到神鬼在漆黑的夜里飞来飞去,在皑皑白雪的松林里踏雪无影,鼻涕流到了嘴巴边,还浑然不觉。
    他们几乎没去城隍山玩耍过。山上的庙、山上的亭、山上的樟、山上的石、山上的洞,在徐文长的口里说出来,千奇百怪,都带着神秘的色彩。他们心往神驰,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到山上去,拜一拜杭城的土地公公,看一看童话世界里才有的风景。
    大人们----男的袒胸露腹,女的着薄衫、花裤衩,或和孩子一起挨在竹榻上,或独自躺在躺椅里,呼噜呼噜地好睡。
    家家户户的门都是敞开着的,这是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年代。现在的人家,防盗门、铁栅栏,甚至有监控,半夜稍微有点声响,便以为贼来了。
    “啪----啪----啪!”
    周扒皮一觉醒来,张望了一下,见杨梅和春桃又在那边,趿了拖鞋,翘起胡子,过来每人便是两屁股。
    “小死尸,不安耽,又溜过去听故事!”他边打边骂。
    小孩们听书听得入神,杨梅和春桃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们没注意。
    春桃抹着眼泪,呜呜地哭开了。
    “听听又怎么样呢!”杨梅是麻婆儿二婚时带过来的,她也许和后爹合不拢,加上脾气有点犟,回了一句。
    周扒皮这下子吹胡子瞪眼睛,一手将杨梅提将起来,剥了小裤头,扬起熊掌般的大手儿,噼里啪啦直打。
    “犟头倔脑!看你嘴巴老!老子迟早要打死你这个臭b儿!”
    周扒皮似乎刚才被莲子臭骂了一顿,心头窝着火,绰起鸡毛掸子,打着不停,直打得杨梅雪白的小屁股乌青膨肿。
    大家感觉到了周扒皮有点指着和尚骂贼秃的味道,可是并不理会他。他是劳动路上出名的凶鬼,弄得不好一泡污粘上身,自讨苦吃。
    杨梅痛的颠上颠下,哇哇直哭,但大家都没听到她讨饶。
    毕竟是自己生的,麻婆儿有点儿肉疼,上前夺了鸡毛掸子,劝老公去歇了。
    瘌痢背洋枪,
    洋枪打老虎,
    老虎吃小孩,
    小孩抱公鸡,
    公鸡啄蜜蜂,
    蜜蜂刺瘌痢。
    徐文长觉得没趣,立起身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哼着儿歌,晃晃悠悠地走了。。。。。。
    【注释】
    1啥西:杭州话,什么。
    2西污:杭州话,尿屎。
    3拐头拐脑:杭州话,了不起、耍威风之意。
    4屁暗:杭州话,**。
    5瞪头憨:杭州话,一时间内的目瞪口呆。
    6虫泡蛋:杭州话,臭虫泡在蛋花汤里,比喻龌龊、没用的人。
    7城隍山上看火烧:看热闹。俗语:城隍山上看火烧----幸灾乐祸。
    8竭叫皇天:大声吼叫。
    9老底子:从前。
    10死不倒蛋:杭州话,臭蛋都不肯倒掉,比喻固执到底、不肯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