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119. 父影
阿明惶恐不已,拿出在普陀山买的翡翠玉观音挂件来,摩挲再三,双手合十,面对慈悲的观世音菩萨,默默地祈祷起来:
“菩萨保佑我!保佑我呀!别让他们发现,别让他们发现呀!这罪恶尽管是自家一时糊涂造成的,也应受到严厉的惩罚,但千万不要叫我在阳光下受惩罚,我宁愿去黑暗的无涯的地狱里受千刀万剐,受血水滚油的煎熬,即使千年不得轮回,我也无恨呀!阿明,你是木头做木事1呀!虚荣蒙蔽了你的诚实?功绩掠夺了你的良心?冷言冷语,诘问批评——不会有人饶恕我,有人恨不得踏上我一只脚,叫我像过街的老鼠,像茅坑一般地臭哄哄,卷起铺盖滚蛋——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在我最苦难的童年还有挪用公款的过去,你都曾给予我恩赐,让我成长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让我有惊无险,你的法力无边呀!就再宽恕我一次,就这么一次,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做这种坏事了!我是您忠实的佛教徒,我向您深深地虔诚地忏悔,不管今后多么地苦难,我都要守住我的诚实和我的良心!”
阿明看着亮晶晶的金杯,喃喃自语了一夜头。
风儿吹动窗户的悉索声,就像领导、同事在向他发问,要他把弄虚作假的事儿说说清楚,然后唾骂之声如雷般劈头盖脸。
“阿明,你不要脸!”
“你是个骗子!”
“你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
他感到他的神经、血管就要崩裂了,殷红的血液马上要从浑身的毛细孔里渗透出来。他就像个怪物,不!是个临死前的魔鬼,吼叫着,挣扎着,狰狞至极。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四、五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风不吹,草不动,真当是风平浪静极了。
不仅仅如此,在商业局的一次会议上,公司长跑队为局里头争了光受到了表扬,每人还奖励了一双运动鞋。
这实在出乎阿明的意外,当他在团总支会上将鞋儿发给队员时,他忽然感到那一晚的忏悔是多此一举了。
“天儿其实不会塌下来,只是自己的心儿先塌了。”阿明暗自忖道,紧接着又胡思乱想开了。
看来做假的东西并不一定会全部暴露出来,龌里龌龊2的事儿只是看你掩藏得深浅或机运的好坏罢了。真的成绩可以给自己脸上贴金,捞到官运亨通的资本,假的成绩同样也可以,而且比真的来得更容易,更亮堂。这就像放在办公室橱窗里的那座金杯,它只不过是铝铁皮儿做做的,外面一层抛铜而已,假如把它放在故宫博物馆的橱窗里,标签上用繁体字和外文做些介绍,则不会有人认为它是假的。
领导在走廊上踫到他时,也向他道喜。阿明真的要感谢他手下的团干部和队员了,他们都听他的话,没有走漏风声出来,帮他取得了成绩,也为公司争得了荣誉。
阿明经历了这样的风浪,脑袋瓜子像含苞的花儿突然绽放了些开来。凡事不是不可为,而是敢不敢为,只要天良不丧尽,胆大就能做将军。他这般想,当把年度总结报告递到领导手上时,神情很是泰然自若。
“阿明,公司召开各种大小会议多少次,领导以身作则,起早摸黑下基层多少次,帮助基层解决实际问题、实际困难多少次,出省、市组织、采购、调拔货源多少吨,这些数据。。。。。。”郑经理递给阿明一支过滤嘴烟儿,有点疑惑,问道。
“呵呵,郑经理,你们领导辛辛苦苦工作都是明摆着的,数据嘛,数据而已,八九总不离十吧。再说这个又有谁来核实几次几吨的?”阿明振振有词。
“‘公司十分重视职工的思想教育工作,十分重视职工的文体娱乐活动,十分重视职工实际的生活困难问题,十分重视。。。。。。’——阿明,这几个‘十分重视’,十分得我们有点儿。。。。。”潘书记一边朝烟缸里弹烟灰,一边搁下眼镜儿,笑兮兮道。
“潘书记,大报小报这么多报纸上的报告描述,要么不写,要么就写‘十分’,没有写‘八分’、‘九分’的。这‘十分’,修饰而已,语法上叫着‘状语’,一种程度的表示罢了,不必十分认真地去理解。呵呵。”
“哈哈。这倒也是。这倒也是。比如还有‘非常扎实’、‘非常充分’、‘非常坚决’、‘非常认真’等等,没你所说的这个修饰、这个状语,就显示不出领导的政绩来了,总结也没有十分的广度、十分的深度、十分的力度和十分的态度了。”书记大多耍嘴皮子的,潘书记的脑袋瓜子似乎一下子开窍了,也说起笑话来。
“是的,潘书记。我们常在报纸上看到‘杜绝’一词,比如‘杜绝了贪污浪费’、‘杜绝了歪风邪气’、‘杜绝了以权谋私’、‘杜绝了任人唯亲’,等等,这‘杜绝’是啥个意思呢?就是彻底制止的意思。可现实是,或者回过头去看看,杜绝了没有?而有的人在报告中偏偏喜欢用这个词儿,以示他们十分积极、十分认真的工作态度和十分显著的工作成效,这不是随口荡荡,又是什么?大报告、大总结尚且如此,我们的小报告、小总结,呵呵。”阿明借此机会,也同领导聊起了天儿。
他是区商业局文科大专第一人,即便后来有的当上区长、秘书长、大律师的,他们在钱江夜校、市委党校或者什么狗屁学校的毕业也都在他之后,这写写报告、总结之类,对他来说实在是淡描描的,笔杆儿摇出来的句子不去说它如何,即便那几个标点符号,也是绝对没啥个问题的。
菜场里、酱酒店里有文化的人不多,潘书记、郑经理初识阿明的笔杆儿,对他写的总结十分满意,都朝他呵呵地笑了。
说实话,阿明当办公室主任,第一次写总结,感到不写上这些数据,那么总结就十分空洞了。数据最能体现出领导的工作成绩,而这些数据,实在是无法确切统计出来的,他也不能像个阿背哥似的一定要问个领导明明确确,且他又没学过统计学,所以只能按毎个礼拜领导下基层几次而推算出全部来。当然,这其中领导没在公司,他们是不是在基层,领导是不会向阿明汇报的。
寒冷的北风呼得越发呼呼了,似乎要把嵌在瓦爿儿之间的落叶儿全都吹走才肯罢休,然后从缝隙里飕飕地钻进来,吹得屋里人敬畏它的残酷无情。一场雪儿飘飘扬扬起来,温度零下了,早晨的地上结起了冰儿,滑溜溜的叫人行走很是不便。
春节没几天就到了,老二过了年就要去日本工作一年了。他是市里裁缝比赛的佼佼者,成为中日青年服装技术交流团的成员,就是去日本学习服装工业化的,这几天在市里培训。老三分到了一间在郭东园巷的厂里干部腾出来的旧房子,墙上贴地上涂的,张罗着春节结婚。老大感冒得厉害,发着热,帮不了阿爸卖豆腐。阿爸姆妈不得已同阿明商量,要他去帮几天忙。
春节前后,山上的农家要请客,生意好得一塌糊涂。锡顺过了年,虚岁五十七了,力气不如从前了,只是家里负担太重,他不但不肯放弃这挣钱的机会,还加多了豆制品,可是天气不好,车轮儿要打滑,赤山埠很难翻上去,所以,只能叫阿明了。
阿明凌晨三点半就起床了,赶到劳动路四点钟光景,阿爸已在门口等着他了。
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差不多褪光了颜色的棉帽儿,身穿同样是蓝色的也褪了色的还有补丁的棉大袍,袍儿外的腰间,紧紧地绑着一根布带子。这旧帽儿和破袍儿在阿明小的时候他就戴着穿着了,虽然莲子给他买了顶新帽儿,做了件新大袍,但他总是舍不得戴,舍不得穿,生怕弄破了,弄脏了。
昨晩阿明没睡好,老二的儿子刚周岁,他就要到日本去学艺偷拳了,这勾起了他对去年的那个国庆节的回忆。
那时中日关系俨然新婚蜜月,杭州市与日本岐阜市于1979年2月缔结为友好城市,人员你来我往的。84年中日大联欢,由700多个日本佬组成的庞大的代表团来到杭州,阿明会几句叽里呱啦,被团市委拉去与翻译一起陪游一个小组。
在柳浪闻莺“日中不再战”纪念碑前,大多数日本佬还是蛮友好的,鞠躬献了小花圈、小花篮,有两个小日本佬看上去就是鬼子的相道,斜着眼儿撇着嘴儿一副看不起中国人的样子。阿明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他小时候的绰儿叫“狗腿子”,想着现在跟在这两个小日本鬼子的后头,像个狗腿子似的跑来跑去,一股火儿越来越大,恨不得一脚一拳把他们揎翻到西湖里去。
出了柳浪闻莺,这两个小日本指指点点,说着半调子中国话,什么“中国大大地贫穷、落后”、“中国街上跑的、屋里用的,统统地我们日本货”、“我们地低息地贷款给他们钞票,他们地要好好地感谢我们”,等等。阿明实在气恨不过了,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日你妈的日本鬼子”。小日本似乎对“日你妈”似懂非懂,小团髭都抖动起来了,朝阿明乌珠儿翻翻。
据说这年的国庆灯会是建国三十五年来最热闹的,烟火晚会也是最盛大的,真当是不夜西湖灯璀璨,万人空巷人潮涌。
在六公园看烟花时,其中一个小日本也许食饥多了不入胃,忽然捂着肚皮拼命地问阿明厕所在哪里。阿明窝着一肚皮的火儿,公园的北头和马路对面加油站都有厕所,他偏朝三公园方向一指。那小日本弯着腰儿,跌死绊倒朝那边跑去。
将近半个钟头,小日本才回来,一双手儿不停地朝裤裆里摸,还不时放到自家的鼻头上去嗅闻。阿明怕闻着臭气臊味,避得远远的,偷偷地看着小日本,抿着嘴儿暗罗罗地笑。学到的日语终于办了点用场,他比看那烟花还要开心。
冰天雪地里的路儿实在太难走了。阿明没睡好,又不做惯这活儿,路上慢慢骑着自行车推着三轮车,就已感到累了,汗珠儿直往下滴。到了赤山埠,锡顺下了车来,肩头套上纤绳,叫儿子小心滑倒,然后一步一步往上拉。
风儿夹着雪花,吹进脖子里,冰冰瀴,湿淋淋。雪已积得两寸多厚了,滑溜滑溜的。阿爸的棉胶鞋上绑着草绳儿,踩得积雪儿嚓嚓地直响。他毎上前一步,地上就会留下至少有尺来长的脚印儿。
路灯照在阿爸瘦小的伛偻着的身子上,在雪地上投下了细细的长影儿。热汗气儿从他的棉帽儿里钻出来,如丝如缕地飘散开来,渐渐地与雾气融合在一起了。
这赤山埠的坡儿,阿明有太多的美好的回忆,尤其是与冬萍的,这十五年,一晃间就那么过去了。雪今年不下了明年还会再下,人生的脚步走过去了就永远走过去了,美好也罢,痛苦也罢,只存在于记忆深处了。过去的东西都已化成了雾气,飘飘荡荡的,实难甚至已无法捉摸到了。
而眼前的这幅景象,阿爸吭哧吭哧背纤的背影儿,刹那之间把他的回忆扫荡殆尽。艰辛和苦难,叫他刻骨铭心。
是的,阿明天天可以睡到大天亮,而阿爸呢?这年年月月的,这风里雨里的,为了家庭,他如此拼命地卖豆腐,一分一厘挣回来养家糊口,这其中的艰辛和苦难阿明还真的第一次感受到。他不忍去看但禁不住又去看他的背影,联想到电影上放的旧社会那些在黄河、长江边儿上的纤夫,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注释】
1木事:杭州人对做傻事的叫法。
2龌里龌龊:杭州话,即龌龊。